“法师请看,这就是那两人扔下的东西,不知该作何处置?”
禅房内,薛家四口和妙济法师分坐两处,宝钗被薛夫人抱在怀里,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偷偷打量。
她听爹说这个法师是有真本事的,能一眼看出她的异处来,不是那等鬼话连篇弄虚作假之徒。如今一瞧,果真和方才在寺里见过的和尚大有不同。
眉眼长悲久常怜,唇尾哀清喜半残;五官平平不出彩,却似活佛现人间。
她长到三岁有余,虽不曾见过什么出家人,但一见这妙济法师,便只觉世上倘若真有活佛,应也当是如此了。
只见妙济法师接过金锁和冷香丸的方子并那散有异香的草包,细细查看。他先是拿着冷香丸的方子字斟句酌,而后打开草纸包裹,俯首轻挥手,去嗅里面粉末子的气味,末了摩挲着金锁上嵌的那几个字,闭目沉思,面上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法师不言语,薛家夫妻也不说话,自在一旁品清茶,薛蟠最是坐不住的,正挤眉弄眼在那里撩拨宝钗,头顶呼来一巴掌将他拍得脑袋磕到桌上,发出好大响声。
“哎呦!爹!你打我作甚!”薛蟠脑袋嗡嗡作响,疼得直吸气,“妈,你看爹,爹又打我。”
“疼不疼啊?妈看看。”薛夫人腾出一只手给薛蟠揉揉脑门,眼见上面立时红做一片,可心疼坏了。
大薛公收回手淡定品茶,还是打得少了,往后没事儿就得多打打,省得不知几时功夫就又闯出不知什么祸来。
这一番闹腾倒是“闹醒”了妙济法师。
“似仙非仙,似鬼非鬼。”
薛家四人,两个母子情深在那处哎哎呦呦,一人口中清茶尚未咽下,宝钗环视一周,摇头轻叹,只得自己走上前,行礼后踮脚扒在法师椅边:“宝钗年幼,学识浅薄,还请法师不吝,详说于我。”
那妙济法师垂眸看向宝钗,却转而说起旁事:“今我观女公子神光愈耀,神藏、灵墟两处更有两团灵光,为女公子护心保魂。此番再入红尘可安心度日,尚不到归位之时。”
宝钗闻言一愣,她自昨日醒后心中确是颇有忧虑,怕自己哪日又回到仙山再见不到爹妈和哥哥,只她藏在心里谁也没说,不想妙济法师竟一眼看透,实在令人心惊。
“法师此话当真?如此我这一颗心可算是能放下了。”大薛公放下茶盏,把妙济身边的宝钗抱回怀中,神情隐含喜色。
“出家人不打诳语。”妙济应道。
宝钗小手揪住大薛公的衣襟,心有疑问:“爹?”
“你呀,小小一个人怎的偏能装下那么多的事,憋在心里不说,就当我们不知了?”大薛公无奈,这没底的事他们又怎能不忧心,只是在女儿面前显露罢了。
薛夫人心细,问道:“不知那神藏和灵墟的两团灵光可对宝钗有碍么?”
法师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观之尚无碍,此光确是护着女公子。只那灵光内有生机,似是活物,再多我便看不清了。”
活物?宝钗立时想到仙山异兽,看来大红毛如今住她心里了,至于另一团灵光,她也略有猜测,只待日后再做验证。
题归正传,说回那金锁和冷香丸。
妙济法师先指向金锁:“此物并非凡间之物,过于冰寒,其上隐有鬼气缠绕,鬼气中缠有灵气,只那灵气略显斑驳。”
继而又指向草包里的粉末子:“此粉同金锁一般无二,只是其中鬼气更胜几无灵气,倘若真吃进肚中,或无性命之忧,然日积月累女公子赤纯之神魂必受其害。”
话毕,屋内落针可闻,好半晌都没人讲话。
尽管知那二人不是好人,但薛家也没想到竟能阴私至此。薛夫人抹着泪,也不顾什么佛前佛后了,一边喊“我的宝钗”一边咒贼人“不得好死”;大薛公也满脸怒气,只恨方才没叫护院将那二人揍死。
宝钗此刻倒是最显得平淡,她抱抱薛夫人,又抱抱大薛公:“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却叫我心疼了。”
“早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物,既说我是祸根魔胎,却送什么金锁什么海上仙方的叫我保命,岂不是自相矛盾。”宝钗言辞清醒,实不像个三岁孩童,“怕就是专门送此物来害人的,偏还要寻个说辞唬人。”
好容易将薛家夫妻哄住,转头便看到薛蟠将那金锁扔在地上,正要下脚去踩,宝钗连忙又去拽薛蟠:“哥哥,你这又是做什么?”
“妹妹别怕,我保护你!”说着就又要去踩。
薛蟠便是这几日略瘦了些,到底之前养得好体格壮实,宝钗人小体轻,哪里制得住他,挂在哥哥身上像个摆件似的,被带得左右晃荡。薛蟠颇有些人来疯,见此反而来劲儿了,哼哧哼哧又踩又跺的,金锁没怎么损坏,他自个儿累了个够呛。
孩子们玩闹大人们也不阻着,只在旁边看着,不叫薛蟠误伤了妹妹。见薛蟠连汗都玩出来了,方才叫住他。
气氛松快下来,大薛公便又同妙济法师讲起昨夜偷袭的两人,说那二人同今日碰上的两人一般怪道,诡异离奇不似俗人,问有无应对之法。法师粗问几句便明白了,那两个应是遍知真人无疑,修到半步神仙不知耗费多久,竟在临门一脚走了邪道,实叫人忍不住扼腕长叹。
竟是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二人的底细探明了大半,见薛家人面上茫然,便又为其解释何为遍知真人。凡间修士到此等地步得天地之半,神仙之才,可长生不死,人称地仙,是为半步神仙。凡人修仙何等艰难,能到半步神仙的世间少有,这么多年他也只在机缘巧合下有幸得见一位遍知真人而已。
宝钗听完轻蹙眉头,薛蟠也苦着一张脸,他打得了人,可怎么打得了神啊?这下要如何护住妹妹,难不成也得去剃了头学仙法?
“这,这竟还是两个仙人?”薛夫人大惊,登时变得有些六神无主,没曾想竟是两个仙在算计宝钗,这叫他们怎么敌得过。
大薛公也觉得棘手起来,本以为只是有几分手段的术士,谁料那等小人行径的狠毒之辈竟然是仙:“法师可有制仙之策?我便是一届凡夫俗子,也要护我儿平安无虞。”
妙济法师摇摇头,叹息道:“我也是人,何来制仙之法。”
薛家夫妻脸色灰败只觉得有如天崩,人尚且不能完全斗得过人,何谈去与仙为敌?
“既如此,便用我这身血肉去敌!”
大薛公声嘶色厉,若想害他的宝钗,便先踏过他的尸体!
“爹!尚不到那步田地,想来便是仙人也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何苦费尽心思算计人?”宝钗眼有珠泪,声音因哽咽而显得软糯,“你说这话岂不是要我做那不孝不悌之人?”
一时薛家几人抱在一处,心酸透骨,薛夫人默默流泪,薛蟠也忍不得嚎啕大哭。
宝钗绞尽脑汁寻对策,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以前大薛公告诉她的话,连忙道:“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爹,此后我们多行善事,长做善举,那恶仙想要对善人不利恐不能如意,他们就算是仙又如何,做了恶事定然要被老天厌弃,诸事不顺。”
“爹,娘,哥哥,不用怕,我也算是仙,只怕他们不如我大,打不过我!”
三岁的女童声清音脆,目光灼人,憋着泪喊出这番话来,语惊四座。
妙济法师看着眼前的小娃娃眼含惊叹,薛家这女公子果真神异,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心思谋断,实非常人可比。
“女公子所言有理,佛说行善积德,必有福报,不妨日后多多行善。”妙济双手合十,口呼佛偈。
薛家夫妻一时骄傲女儿的聪慧懂事,一时又脸上隐有羞色,两个大人还不如个孩子,没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天色不早,眼见着屋里光暗下来,才发觉这场话起起伏伏竟是谈了一个下午。大薛公自觉有些失礼,便要起身告辞,说定日后常来礼佛多奉些香火。只那金锁并冷香丸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害人的东西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几人争执不下,薛蟠闹着要烧了一干二净,薛夫人说有偏方要埋到土里才能化煞,大薛公扶额叹息被妻儿吵得头疼,最后还是宝钗站出来敲了锤子。
“这金锁和粉末子,便留在寺内,烦请妙济法师放在佛前几日度化其中鬼气。”
宝钗对着妙济法师深深行了一礼,小小的人做这礼数齐全之举,更显得可爱。
“待过几日鬼气散尽只余那点灵气,便可把金锁戴在身上,再借这冷香丸的由头办场百花宴,不说什么仙啊鬼啊的,只说是这方子治好了我的病。一来做金蝉脱壳,让人把目光从我这挪到那海上仙方云游方士身上,二来也叫那暗处的老鼠知道,我们中了他的计,好叫他安心算计,不至于鱼死网破。”
一气儿说完自己的打算,宝钗也有几分忐忑,这出戏非她一力可成,也不知妙济法师和爹妈是否愿意陪她做这一场戏。
屋内几个大人神色复杂,不知想些什么,薛蟠则是大张着嘴一看就知被宝钗折服了,他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就知道妹妹厉害。
大薛公高呼一声:“好!”,遂将宝钗举过头顶,满面春风,女儿如此聪颖机敏,薛家后继有望,叫他怎能不得意,“我儿颇有祖辈之风范啊,都听我儿的!”
“必不负女公子所托。”那金锁和粉末子确叫人想要探究一二,妙济法师也乐得帮这个忙,只是他再次被薛家这位女公子惊住了,当真是玲珑之心啊。
“对了法师,那冷香丸的方子呢,我看那方十分繁琐,里面可有什么不妥,我们也好提防。”
“那方子无甚要紧,不是什么治病的正经方子,无有不妥,也无有甚用,许是他们写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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