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挂星。
越到晚间,气温越冷得冻人,阿春只觉得今日更比前两日冷些,她浑身湿透了,周身止不住的抖,四周是腐臭的衣服和鞋子的味儿,她捂住鼻子,环住自己的躯体,旁边是粗鲁的喊骂声和烧柴火的声响。
“邪了门了。”中年人一边熟练地添柴,一边骂骂咧咧地道,“今年这运道,忒怪了些,妈的,差点成了淹死鬼。”
“农田全淹了。”
“呵,你家那穷馊的一亩三分地,狗刨了篱笆都懒得偷鸡的不毛地,这档子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矮卵,你欠打是不是?”
“当官的可是马上就来人了?”
阿春闭着眼睛,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听,一阵风吹来,她冷极了,打了个寒颤。
人声沸腾,无数的灾民聚在一起,从远处看都是黢黑的脑袋,三五扎成一堆,宛如羊群般乌泱泱望不着边际,空地并不平整,泥水混着粗粝的杂石,夹杂着找不到亲人哭爹喊娘的叫喊。
隐约竟有些凄厉。
谁也不知道这次淹了堤坝后死了多少人,更不知道共淹了多少良田。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面几个刚刚还在吵架的男人突然不吵了。
被骂“矮卵”的男人脸上的怒气奇异地被抚平,转而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一副过分热情而显得有些狰狞的神色,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朝着阿春的方向走去:“丫头,你一个人?”
阿春将肩膀收拢,没有抬头。
“你爹爹呢?”男人又问。
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逐渐围成一个圈子,一个晾晒衣服的妇人浑浊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哦呦,是个女孩子。”
“看这骨头,年岁也不大。”
“瘦得很。”
“无妨,这样的,养两天也就好了,小丫头片子都这样。”
不知是谁插了一嘴:“杨员外刚好要聘妾。”
稀稀落落的声音里,语气里大多含着一点惋惜,然而一双双贪婪的,如狼似虎的眼睛,都默默地注视着阿春。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而分明是在看白花花的银子。
——一个四肢健全,身段柔韧干净的小女孩儿有多值钱?
只要将人以收养的名义拐了,再将养些时日,养好了脸面,卖到富贵人家,至少顶一个平头百姓三两年的开销。
她父兄又不在,孤身一人,便宛如毫无依仗的羔羊,只等引颈待戮而已。
阿春瑟缩地抖了抖肩膀,被众多目光注视着,害怕极了,怯怯地抬起眼睛,睫毛都在抖,道:“我爹爹去接弟弟了,一会儿便回来。”
“一会儿便回来啊?”矮小男子若有所思,下一刻,便不在意地想要搭住阿春的肩膀,将人拉得踉踉跄跄,“你说这当爹地也舍得扔小丫头一个人,这里冷,你随我去烤火取暖。”
说着,不容置疑地强行拖拽住阿春的衣领,便要将她拖走。
晾晒衣服的妇人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儿?”
矮小男子正欲说话,突然间,他只觉得肩颈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禁骂了一声脏话,手抖得握不住,下一秒,阿春便闪电般从他胳膊肘下蹿出。
“嗬,小崽子还是个烈性子。”男子痛苦地啐了一口痰,抖了抖手,三步跨作两步要追上去,一只手拽住阿春的头发,使了蛮力,将她拽回来。
阿春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不管不顾地拿着树枝向后捅去,毫无章法地乱戳,然而小孩儿的力气相比于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差距实在太大,男子躲得游刃有余,便是这时,阿春突然朝着远处大喊:“救命!”
声音凄厉,几乎变了形。
男人朝着阿春的视线望去,便见远处站着一个穿着暗红对羊锦鹤氅的俊秀公子,他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发尾还滴着水,看着颇为狼狈,然而大氅的妥帖毛羽和那周身的环佩香囊,都无不显露出对方的尊贵身份。
那公子举着火把,也不知看了多久,眉心蹙着,站在原地不动,容姿极艳,几乎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不消多说,男子脑海中下意识这样判断,他见那位公子似乎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声好气地商量道:“仁兄何必这样对一个小姑娘,实在不是君子之道。”
林宣身量极高,几乎比矮小男子高了一茬,薛宝钗此时远看几乎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矮小男子脸色扭曲了片刻,下一秒道:“您说得轻巧,这黄毛丫头一看便是没人教养,看着怪可怜的,我刚好膝下空虚,把她当个养女养着,您若真可怜他,给您也是值当的。”
“……”薛宝钗顿了片刻。
她此刻站在人堆之中,周围都是外男,这是从未见过的场面。
陡然置身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之中,薛宝钗只觉得悬奇,此刻也不过是强撑着站直了身躯,她知道此刻在外人眼里,她是个光明正大的男子。
她又回到了林公子的身体里。
地龙震动,潮水乍雷,无数的田地人流随决堤的潮水被翻涌起来,好在这不是春末,河道的枯水期还没过,局面尚在可控范围之内,薛宝钗扯着贾琏,深陷在浩浩的人流之中,完全无法自助地随人群的方向攒动。
——既然身份是林宣,便不能再作闺阁女儿这一套做派。
她听到自己心跳声“怦怦”而起,那并非是因为心动,而是纯粹的恐惧,为了这超出计划之外的境况,以及一些此刻很难具体形容出的感受。
这并非是多么难处理的情况。
她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有力的手臂拽过阿春被牢牢箍住的脖颈,矮小男子不敢说什么,松了手,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薛宝钗问:“你亲人呢?”
小姑娘神色闪烁了一下,道:“就在附近。”
“可是诓我?”
“不敢诓骗恩公。”
薛宝钗站起身,徐徐道:“你看,她并非孤女,你我都没有带走他的资格,倒不如等一会儿官家前来,届时是非曲直必有定夺。”
矮小的男人脸色已经骤然黑了下去。
他神色阴郁极了,死死盯住薛宝钗的脸,不死心地威胁:“你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手心被人攥得极疼,薛宝钗顿了顿,还是转过头,淡淡看了眼只她半身高,此刻脸上乌漆嘛黑得一塌糊涂的小孩儿,小孩儿眼底含着希冀的光彩,清澈透亮,薛宝钗顿了顿,发现自己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她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家父巡盐御史林如海。”她抬起眼,凭对林公子的想象,冲着对方招了招手,露出一个颇为灿烂的,堪称是挑衅的笑,“这个人我要了,你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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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父这个名头,倒是挺好用的。”等薛宝钗牵着女孩儿回来时,贾琏点评道。
他额间挂着冷汗,因为潮水来时跑得过急,结结实实绊了一跤,脚崴实了,行动不便,找了个地方虚靠着。
薛宝钗从林宣的信里早便知道小林公子妹妹的表哥来了,如今见了脸,立刻对上了号。
——贾琏生得高大俊美,和贾宝玉虽是堂兄弟,但也能看出来是一家人。
薛宝钗将牵住小姑娘的手放下,道:“事急从权。”
“你要救人,给他几两银子便罢了。”贾琏不赞同地道,“他还敢拦你?”
他身前是一个小小的柴堆,火焰滋滋燃烧,却并不算热,薛宝钗将一枝枯枝压进去,便见火芯腾一下冒起,又被枯枝压得摇了摇,即将熄灭。
薛宝钗难得呆了呆,露出一些踌躇不定的神色。
贾琏尽管脚腕一阵剧痛,也没忍住,痛并快乐地笑出了声。
阿春看不下去,道:“公子,我来吧。”
这并非她所熟悉的领域,薛宝钗让出了位置:“多谢。”
阿春手脚极长,麻利地将火生好,三人围坐在一起,贾琏对阿春不感兴趣,只是打量了一眼,笑着问:“你爹可是死了?”
薛宝钗隐约的笑意收敛,没有说话。
阿春想说什么,贾琏早已猜出她的潜台词,冷笑了一声:“在你林大爷面前,好好答话。”
阿春怔了片刻,低下头,小声道:“死了。”
贾琏道:“你如今孤身一人?”
“是。”
“倒挺伶牙俐齿。”
“……”
贾琏望着阿春望了半晌,突然笑着一拍薛宝钗的肩膀:“孤身一人倒是好办,你林大爷偏偏好你这一口,若愿意,倒不如随我们回府,必好吃好喝,少不了你的。”
薛宝钗不是很适应这种亲昵的举动,不动声色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等一直保持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头疼道:“我并非有此意,你误会了。”
她一介女流,便是夫婿都未觅得,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房里人来?
况且林公子也未必喜欢这样的安排。
阿春并不在乎,她抬了眼,纤细的睫毛上沾了泥粒,她顿了片刻:“你是官家公子?”
贾琏抢答:“自然是。”
阿春不说话了。
贾琏逗她:“去不去?”
薛宝钗笑着在旁旁观,她的目光宛如深潭,黑夜中,和阿春的目光相撞,浑身乌黑泥泞的小丫头琉璃珠般泛着透明的光彩,那里面似乎藏着野火。
阿春一字一句,清楚地回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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