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闻言,下意识皱了眉,回头望去。
少年人脊背挑得端直,穿着一件青白色素花锦缎大袍,浑身上下素得没有配多余的配饰,然而容颜极稠极艳,站在光处,眉眼便像是渗了光似的,几乎压不住的好容貌。
林宣长相随他亲娘,五官面容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起却并不显得女气,反倒天然带着点儿混不吝的潇洒味道,笑起来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从小锦衣玉食的高门公子,没受过半分磋磨辛苦。
薛宝钗今日在镜中端详许久,尝试着做一些属于林宣的表情,然而总觉得违和,不大生动,像是笨拙的匠人照着书法大家的作品临摹拓印,成品尽失其意。
一个劣质的描摹者。
她总是笑着的时候多的,然而林公子虽然素未谋面,却不大可能做出这样的表情,难怪昨日的小姑娘有几分怀疑,便是她也觉得奇怪。
薛宝钗在镜前停顿了许久,才作罢。
她此刻孤身站在门外,右手捧着几卷书卷习册,环视一周,目光越过书房里的书折玉器,跳过林如海清癯的面容,在贾雨村脸上停了一瞬,便知道自己来得不巧。
“您昨日说要考校我的功课,我看今日日头正好,便过来了。”薛宝钗扫过贾雨村的面容,只是顿了一许,便宛如江上蜻蜓一点,轻飘飘地略过。
“放肆。”林如海看了眼林宣,皱眉斥道,“你眼睛是瞎了吗,有师在此,还不赶紧问好。”
转头又笑着向贾雨村解释:“竖子顽劣,不通礼数,雨村兄莫要见怪。”
贾雨村面容和蔼,淡然地呵呵一笑:“无妨。”
雨村兄?
薛宝钗眉心微微蹙了一下,脑海里不由蹦出来昨夜所览的信件里,林公子提及的一句话:“那劳什子客卿贾雨村实在可恶,阴险狡诈之至,莫轻易招惹了他。”
话里话外,怕是积怨已久。
而这个“阴险狡诈至极”的贾相公,冷不丁见到真人,打眼看去,倒是有几分面善,颇有几分耿耿直臣的模样。
她不置可否地冲着贾雨村笑了一下,权当打招呼了,随便挑了地方坐下,自顾自斟了茶,将书置于膝上,一副理直气壮想要旁听的模样。
偏偏坐姿规规矩矩的,安安分分安坐在一边,让人挑不出大的错处来。
贾雨村想要说出口的话如同有一口痰一样,突然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他和林宣已不是第一天不对付。
当初被林如海收留,得以从寒寺客房里摆脱,做一开蒙童子的老师,尤其还是个女学生,实在不是贾雨村所愿,他自问才学过人,早年间为官几年也是颇有建树,一朝被贬,却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怨气自然是不敢朝主人家发落的,贾雨村对林如海谦卑恭谨,却不怎么担心年岁尚小的林黛玉。
教了几天课,林黛玉不过背错了词句,贾雨村便罚她抄书,偏巧,这一幕被逃课出门的林宣给看到了。
他直接拽着贾雨村,把书扔林如海面前,问一本《名贤集》,要林黛玉抄几天。
林如海脸上挂不住,贾雨村更挂不住。
事儿虽然最终了解,梁子却结下来了。
林宣面前,贾雨村莫名不想把那几个药方拿出来呈给林如海,显得他奴颜婢膝、受制于林家,偏偏不知今天这孽障是抽了什么风,竟然主动来林老爷的书房,平日里可是恨不得把这个地儿视作女人的产房,是阴晦不详之地,一辈子都不入内的(注1)。
贾雨村心里暗恨,转头便听见林如海问:“不是说等我处理完公务,你再来吗?”
如果是平日的林宣,林如海断不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然而看在他昨日一整天躬身侍疾,勤勤恳恳的表现,林如海想了想,到底还是柔化了些。
虽平日里德行有亏,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说不定此子还是有数的。
薛宝钗低眉颔首,温和地徐徐道:“我来也是受妹妹的托,给您转告一声,太太已经醒了。”
林如海刚从府衙回来,闻言,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突然亮了起来。
他连忙问:“什么时辰醒的?”
“晌午时分,还喝了两碗粥。”
林如海咳嗽了一声,转头看向贾雨村,俨然已经准备找个由头送客,迫不及待去看妻子,贾雨村却一时只顾着看林宣那令人憎厌的脸,没接到眼神,还磨着牙,笑道:“宣哥儿刚刚可是说要来背书的?”
薛宝钗顿了顿,只是弯眸浅笑:“是。”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贾雨村挑了挑眉,转过头,笑着对林如海说,“平日里倒是少见宣哥儿念书,如今好容易见着一次,也是罕见,林老爷既要考校,可否允许贾某也作个闲差,在旁闲观一二?”
这话说的,颇为客气。
两句话之间,林如海刚刚沸腾过热的脑子也逐渐冷静下来,知道看夫人也无需急于一时,衣袖一扬,平静地说:“雨村兄何必自谦?你才擢进士,小儿絮语,若能在旁提点一二,便是他的福气了。”
贾雨村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便少不得叨扰了,宣哥儿,莫嫌我絮叨。”
林宣什么水平,他还能不知道吗。
才华有之,天赋有之,脑子却从来都是缺根弦儿的,宁愿把那下流龌龊的咿呀唱曲都背纯熟了,也不愿看圣人之言一眼。
他是黛玉的老师,于林宣也有半师之谊,只挑两句林宣不熟的随口问几句,学生答不上来,便是学生的过错,若过几日风言风语传将出去,林府书香门第,其子却斗大字不识,甚至还对夫子出言不逊,那也是合乎情理的。
贾雨村知晓林如海一向不喜其子,从小便是当透明人教养大,若非越长大越不成器,已是顽劣至极,又兼不知为何,莫名得了黛玉的青眼,可能老爷太太几个月都想不起来府上还有这么个儿子。
此番他自然没什么心里压力。
殷朝按规定,凡十五岁以下孩童参与科举,过得开春三月县、府二试,便称童生,再过得院试,才称秀才,也唤作生员,便是可以进入官方学校念书的意思了。
接下来还需要等三年一次的乡试,中了的称举人老爷,贡士老爷,还有最高阶的,进士老爷。
然而立朝不过百余年,这严苛的制度便略有些废弛,勋贵子弟得父母恩荫,便可以直接进入官途,便如贾府,荣国公贾代善直接讨得一本御赐恩典,给贾政安排了官位,也算是一步到位。
但是排除这些特殊情况,科举依然是正途。
林宣这个年龄开始考童生已稍有些迟,不知原来是被何事耽搁了,薛宝钗粗略试题,并不觉得为难,无非是些粗浅的经文理解而已,哪怕她平日里并不大看这些书,更多的时间宁愿损耗在针线穿凿之上,写起来也实在没什么难度。
她刻意摹了林宣的字样,递呈给林如海。
递的时候,薛宝钗极轻微的抿了下唇。
……她有些许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被长辈考校功课,而考校者还是当年的登科探花郎。原先作女儿身时虽有夫子教习,但谁也不曾认真过,毕竟父母不指着她作学问,只是教授基本的识文断字便罢了,她更不会想过有一日还需担忧课业的好赖来。
注:凤姐弄权铁槛寺那一章,尼姑说有户人家太太生产,为祛晦气,差人念《血盆经》。
产房出血在古代是晦气,此句仅代表贾雨村个人观念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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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劣质的描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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