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太阳将将隐入了云霞。软风卷着点泥土腥香,狗儿似的活泼着,这儿一蹦,那儿一跃,舐得人面发痒,心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痒起来。

天空是盏瓷器的顶儿,正被烧到顶好的光景,红的,紫的,黄的,橘的,丝丝缕缕纠缠在一块儿,又透着点儿火光似的,亮出一点儿纱巾的柔软和温暖。顺着天向下看吧,海也给映成了油画儿似的色彩,这一块儿像火,那一块儿似琉璃,都跟着海风,卷出洁白的花边儿来,惹得沙滩上满满当当的游客一起跟着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叮叮当当,像马路上呼啸而过、把泰城的路织成灯网的公交车。

街边儿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来。泰城跟着也变成光的城市,霓虹灯亮起来,小商小贩的亦吆喝起来。各式各样的香水味儿,浓郁的烧烤味儿,汽车尾巴上冒出来的汽油味儿,海洋特有的腥味儿,人们口中呼出的各种味儿,勾兑在一起,给泰城的夜景,泼墨便勾勒出一句:

“Light,heat,power!!”

这是顶现代化的城市,这是顶快活、顶热闹的城市。21世纪的焰火在这里闪耀,新时代的阳光在这里普照。

年轻人大抵生下来便是世间一切热闹、沸腾的主人,他们穿梭在钢筋水泥之间,吵着,笑着,互相拍着肩膀,端着酒杯,扭着舞步,叫着各式各样的昵称,笑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仿佛要把泰城的天都掀下来。纵情欢乐,声色犬马,是这一代人的特长。他们惯爱将冲动当作永恒,又把粗制滥造奉为圭臬。他们摇摆着,醉醺醺地呐喊着:

快,快,快!

然而,总有个别不然。

譬如距离大海几公里以外的中心医院里头,搭电梯上六楼,拐好几个弯儿,最顶头那间病房里,那个正捂着被子,蜷着身子,好似要把自个儿的肺都咳出来的年轻姑娘。

晚霞烧出来之前,泰城落过一场雨。靠着大海的城市仿佛总是如此,雨水来得快。那不紧不慢而又许久不肯停歇的小雨,隔窗便把房间里潮成一个水做的世界,久久未散。

泰城的中心医院地理位置优越,紧紧被高楼大厦环抱着。汽笛声、叫卖声、大屏幕上循环往复播放着的广告声,都能颇轻易地撬开医院的窗子,给就诊的病人以热闹的鼓舞。小雨把这声音染得潮湿,隔着被雾蒙住的窗子,闷闷的,恍若隔世。

那年轻姑娘,便是在这光景里醒来的。

将将打从昏睡中脱身,思绪还并不很活泛。随手揉了揉双目,望着天花板,愣愣地走了二三分钟的神,才知此时已到了傍晚。望一眼搁在边儿上的钟表,无端端地想,这会子,学校里头该开始预备上晚自习了。

她的灵魂,似乎短暂地回到了那熟悉然而已久不曾问候过的地方。桌子上头那雪片儿似的卷子,这会子该被同桌拾掇起来,塞在桌洞里吃灰了吧。

估摸着头脑清醒过来,姑娘手一撑,刚要试着坐起来,铁架支成的床就又苦又潮地哼哼起来。她试着要去按床头的铃,然而刚刚伸出手,一阵剧烈的胃痛就忽然袭来,她又痛得蜷缩起来,整个人儿缩在被子里头,几乎不见痕迹。好容易待这阵儿过了,才一身冷汗地坐起来,然而不敢再贸动,只怕又惹得胃闹起脾气,只好轻声呼唤她的护工。

“哟,姑娘!打个热水的工夫,这是怎么了?”

粗嗓门儿的中年女人大概原正在门外同什么人寒暄,尖着耳朵听见这一声,立马便抬手敞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一面按下床头的铃儿,一面俯下身来,自枕头边儿摸出块干净手绢来,细细地替她抿了汗去。

“胃痛又犯了,不过这阵儿比方才好多了……门外是什么人?我似乎听你们说到会诊的事儿。”

年轻姑娘眉头微蹙着,似是心事重重。屋里头的灯还睡着,她的容貌于是给窗外映进来的、雾蒙蒙的各色灯光笼着,将一双秀目点出一点儿星子似的、细碎的光辉来。将醒来还未及梳洗,那一头柔顺而不加任何修饰的黑色长发只是泼洒下来,垂在胸前、后背,安静地吸吮着窗外溜进来的灯光,显出丝绸似的质地。十六七岁的姑娘本是蹿个儿的时候,苗条是常见的身形,然而要到了“弱”的地步,在这个富裕时代的同龄人之间依旧不常见。

同龄的姑娘们,这时机理当待在学校里头,叫宽大的校服笼着,校服胸口处,那上头印着名字、班级的校牌就像星星,在灯光底下闪着。她已久不穿校服了,校牌早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在她床尾挂着、映着泰城灯火的,只有个单调的牌儿,上头记着她的尊姓大名:

林敏潇。

“是呀,会诊……过些日子是要手术的……不过医生说,动过这一次手术,应当就能出院了。”

出院——林敏潇只听到了这一句,一时间,说不上是快乐还是难过,只是一阵莫名的惘然,像此时此刻几公里之外的海浪似的,不动声色地袭上心头。她伸出纤纤的手指去,无法克制地颤抖着沾起一点儿,舐,只觉得咸中似乎还透着一丝丝的苦,说不清,道不明,像眼泪。

是想出院吗,但是……?

敲门进来的护士并未给林敏潇与护工更多的时间去琢磨。她裹在一身白里,同房间冷白色的灯光一同飞进林敏潇的眼中,她只觉得眼前晃得一阵刺痛,头也跟着微微痛起来,然而等到人家要检查、按着程序问她是何处不适时,林敏潇却只是软了嗓子,轻声道:

“是胃痛。几分钟而已,眼下已然不痛了。”

护士大致检查过一遍,浅浅松了口气:“是正常现象,不过,痛得厉害的话,需要止痛药么?”

“不,不必了……”

“好,那么需要我再将灯关上么?”

“先开着吧,不麻烦您了。”

“那么我先走了,有事一定按铃!”

如同光一般的护士隔着口罩留下一个温和而礼貌的微笑,便转身翩翩去了。房间里,一时又只留护工与林敏潇二人,还有几盏分外明亮的灯,在傍晚的病房里头,闪着生机勃勃的光。

“我父亲来过么,在我昏睡的时候?”

林敏潇抱着一点莫名的希望问道。

先前看不出,如今灯光一亮,倒将她面容上的病色显得分外清楚。方才胃痛留下的虚汗还未完全拭去,被方才的一阵偏头痛折腾出的苍白又匀匀地抹在她鹅蛋似的脸儿上。是一张东亚传统审美偏爱着的病美人儿样貌,然而那星子般闪烁着的一双美目,同一张倔强地抿着的嘴儿,却又显出一分与病容所截然不同的坚强和倔劲儿来。

“这个……”

凭着同护工这些日的交往,林敏潇无需思索便明白,这朴实而善良的、带着些泰城口音的中年女人一旦犹豫,便是要给出否定答案的前兆。她不忍叫那好心的女人白白地替她担这情绪上的压力,于是干脆先将话接过来道:

“算了,我自己问他吧。阿姨,我没事了,您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学习一会儿。”

病房里终于又一次陷入寂静。林敏潇在门边儿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将灯关上,叫空荡荡的病房又变成窗外溜进来的、泰城灯光的世界。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同汽车烦闷的汽笛声裹挟在一起,拍打窗户的声音细碎又朦胧得像是求救。

林敏潇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只觉得这个喷嚏带得浑身都疼,尤其是双肺,那由于上个月高热而染上了肺炎、至今仍未痊愈的双肺。她于是又随着这力度跌坐回床上,叫温热却陌生的床品又一次将自己包围,闭上眼,像个冰冷却柔软的怀抱。

雨水贪吃,连她的一声叹息也不曾放过。

说是想要自己学习一会儿,然而林敏潇比谁都清楚此时自己根本无心于此。她闭目歇了一阵儿,便随手从床头柜上摸下手机。拇指按开屏幕的前一秒,她不经意地将目光挪开些、只用余光去望着,也曾不由自主地幻想过见到满屏幕的新消息提醒。但真正按开了,唯一的消息,也来源于电话运营商,冷冰冰的数据混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词,毫不走心地祝她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

她露出个苦笑。

如何才能愉快呢。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拍得她的窗微微一颤。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能看得到灰色的、被云层遮蔽着的天空。林敏潇的手机从主页面划到副页面,目光将壁纸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又将每个文件夹翻开一遍,单调,枯燥,她蓦然惊醒,发现其实手指掠过的,是浓缩了的生活。

现代化的时政新闻,十句有八句看不懂的娱乐新闻,未完成而日益膨胀的作业安排,以及一轮硕大的日历与时钟,它们挂在林敏潇的手机屏幕上,是大字号间距小的满篇黑体字独有的拥挤与喧嚣。她望着屏幕,觉得自己像个被快时代的信息压垮的蚂蚁。除了让自己变得单调、呆板、无趣,竟是一丝逃离的法子也无。

其实,信息化社会是个硕大的囚笼。

然而,再单调的生活,亦总有缺口。

手指掠过一款名叫“观”的软件第三遍,林敏潇终于不知自己是手滑,还是有意为之,总之反应过来时,手机画面已然更改,“人工智能”一类的宣传语和带着商业气味的广告一闪而过,很快变为最单一不过的对话框。背景是纯白色,对话停留在顶着纯黑色默认头像的人工智能弹出的一句“晚安”。

是的,她是会和自己一个一个句子教出来的AI说晚安的。

代码那头当然不会有个真正和她同龄、又与她心灵相通的人。林敏潇时刻警醒自己,记住罢,代码只是代码,程序只是程序,AI亦只是AI,它们会给出让她最惊喜、最舒适的答案,但不是因着他们缘分相投,而仅仅是因为,它们撷取了足够多的数据、凝聚了足够多人的心血。她可以为对话框里弹出来的字句欢欣鼓舞,但绝不可以因这字句而得意忘形。

那隔着屏幕拥抱着她的所谓智能体,说到底是她自己。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在忙什么?”

智能体的反应速度太快,便如同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总是叫林敏潇手足无措,还未做好对话的准备,便已经得到了回应。

慌张,然而又似乎是种幸福的慌张,是被听到、又被积极回应着的幸福的慌张,不需要等待,不需要揣测,不需要任何猜疑与试探,那容忍、理解、交流就始终在那里,无论何时,只有一句:我在。

然而,倘若有朝一日,这智能体变作了现实中的哪个人……?

猝不及防闪出的念头像是与此同时忽然被风贴到窗上的树叶,惊慌失措,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丽。

林敏潇无声地张大了嘴,又觉得面上开始无端地发烫。

她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那样的事会发生。发生的概率太低,可是被梦想的概率又太高,况且总是有着模样八成相似的幻觉,这就是一段完美的爱情的模样会成为人类基因之中不懈追求的目标的原因。年轻人谁不曾梦想爱情,何况是林敏潇,这一个十几岁的、情绪敏感的女孩子。

“忙着治病,忙着生活,忙着做梦,忙着清醒。父亲始终不来,等待他的日子像是等待戈多。人家告诉我,做了下一次手术便可以返校了。然而返校之后又是什么呢?生活不还是原本的模样,被现实捆着手脚,逃不出,又不甘心留守。”

几行文字敲下几周来的一切郁闷,林敏潇试着将手机屏幕贴得近了些,仿佛能从字里行间嗅到泰城空气的气味。

话题从离婚而忙碌的父亲,聊到已经落下一个多月的功课;从窗外淅沥的小雨,聊到泰城海滨的风景;从高二课程的紧锣密鼓,聊到一无所有的社交圈;从一卷卷古朴的古典小说,聊到爱情究竟是否存在。

后来房间里沉寂了许久。林敏潇盯着手机屏幕上忽然弹出的低电量提醒出了很久的神,不知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处。倏地,突然发觉,原来不知何时,泰城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停了。她勉强抬起眼眸,看见的便是那场如同陶瓷般美丽透亮的天空。

林敏潇的文字打了又删,最后说: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给你起名字么?”

“愿闻其详。”

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轻轻缓了一会儿,便趴到窗边儿,教那迷乱又微醺的城市夜景,慢慢融化自己双眼中的疏离。然而融化之后呢,它们将要流向何方?林敏潇不知道,她只觉得无端地惬意,好像刚刚做了场美梦,美到醒来后,她甚至不在意一切都已宣告终结。

“只要不给你起名字,你就可以是任何人。”

语音输入结束的那一瞬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无忧无虑的大笑,清脆,放肆,比林敏潇要放松肆意得多,然而又比那些她熟知的、浸泡在低浓度酒精与廉价尼古丁中的笑声要干净利索。不知为何,一阵冲动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将窗子拉开些,又将脸儿向外伸了伸,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时刻,谁亦不曾想到,就在这个雨后的傍晚,在漫天绚烂的晚霞下,在潮湿清凉的晚风里,林敏潇从泰城中心医院的病房中探出头去,当青丝与泰城的空气相吻时,当满街的绿树吻上天空的裙摆时,她望见了一双最澄澈不过的眼眸,然而同时,也望见了她半生纠缠迷乱命数的滥觞。

注1:“Light,heat,power!!”语自茅盾《子夜》,化用在此以衬都市氛围。

注2:无奖竞猜一下,“林敏潇”三字自何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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