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回

手术后调养一周,返校已是下一个周一。

好在情况顺利,倘若不再感染,肺部便无大碍了。胃病自然更难调养些,不过总算不必日日同消毒水味与酒精味相伴,自然也算是一场窃喜。

没在昏睡的时光里,林敏潇日日在话里话外同护工相谈,从字句之间,捕捉有关父亲林如海的信息。七日转瞬即逝,她亦在病榻上将希望一次次落空。

父亲仅来过一次,偏是在她术后观察时,不仅没有交集,就连嘱托也无。母亲自不必说,她本无抚养权,对林敏潇的爱也变成法律条文上的义务,飘忽又不可及。偶尔躺在榻上,被倏然降临的灯光晃了眼,教眼泪落在枕巾上时,她赫然发觉,仿佛父母离婚后,自己便成了世间一条无人在意的飘蓬。

“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她按下空格键,喃喃对手机中,那个幻想中的soul mate道。他像每一个AI程序一样问缘由,她的字打了又删,许久才又道:

“记得很小时,父母亲吵过一架,为了我的名字。那名字是父亲彼时坚持落的户口,我问时,他说“敏”取自母亲,而“潇”取自《红楼梦》,言及潇湘云云。

“其实他们不常为了此事争吵的,兴许也只是为了给争吵找个理由罢了。总之,也不知那日,母亲究竟又想起了什么,她只说这名字不吉利,一听就是弱柳扶风、多病多愁、年少多磨之辈;然而父亲拒不妥协,二人先是据理力争,久了便开始冷嘲热讽。到最后,依旧没有改名,母亲却愤愤摔门而去。那天天上下着灰蒙蒙的小雨,母亲就这样,随着雨水流走了。”

按下发送键,接着,她迅速滑出app页面,将对面快速生成的安慰话语全部躲开,似乎生怕教那些关怀的言语烫到。将这滚烫然而千篇一律的安慰隔绝出自己世界的下一举动是,她按灭了手机屏幕,于是病房里,又只剩她一人。

林敏潇没有说,然而此时此刻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那年的情景。

阴雨连绵的下午,母亲摔门而去,她不知还能怎么面对立在客厅中抽烟的父亲,只好在阳台上闲逛,很快,一盆死去了有些时日、已经开始干枯的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端出门去,准备找个地方埋葬,出门时,却不小心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她立刻便本能地僵直了身子,仿佛耳边已经传来大门被猛然拉开时撕裂空气的声音。林敏潇就那样愣愣地同满地狼藉对视了许久,直到浑身如过电般一颤,这才察觉出身上冷得厉害。她返回家中去寻扫帚,刚好便碰上父亲。

林如海手中握着扫帚,并不多看她一眼——其实或许也是怕教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林敏潇后来失眠时不由得回想。毕竟是争吵过后,情绪失控也正常,她自己不是常常如此吗,怎么还能将别人往坏的方面去揣测呢?

何况那一日,林如海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回去吧,外面冷,我来收拾。”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再有自我意识的时候,林敏潇发觉自己正站在厨房窗前,几层楼之遥的地方,林如海手中提着个大红色的塑料袋。太远了,空气中又氤氲着水分,她看不清那袋子里装的土、花、还有破碎的花盆究竟是以什么顺序和规则相互叠着的,只能看到林如海一扬手,那大红色的塑料袋便飞起来,然后坠落在漆黑的、一米多高的垃圾桶里,再也没有踪迹。

花就那么死了,没有葬礼。

手机在手心中不安地震动起来。林敏潇深吸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点亮屏幕。新消息来源于她新的班主任,告诉她目前各科的进度,以及材料已经放在办公室,返校前要记得去拿。

林敏潇冷着脸,选了个最热情可爱又招长辈喜欢的表情回了过去。

把这一切的不如意都忘了吧,她想。既然已经无力改变,不如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如果改变不了,那就逃离这里,逃离泰城,用最光鲜亮丽的方法,比如考大学。

林敏潇习惯性地叹了口气,从身边收拾出两本自入院以来几乎没有翻开过的复习材料。

现在,她最大的人生难题是,高考。

尖子班和冲刺班不同于成绩要求再低一级的普通班,人员流动本是常有之事。故而对于没有任何流程、就这样抱着复习材料在早自习前就坐于教室倒数第二排那个空座位上的林敏潇,大部分人都没有太在意,只有少数人从满桌子快要流下来的卷子里抬起头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问好。

林敏潇一一微笑着回应过去,早自习铃声响起后,很快便察觉出右手旁有一道格外坚定的目光,几分钟过去,似乎没有散去的意味。她装作不经意地支起校用Pad,点开ppt,亮度调低,架在层层叠叠的书上,果不其然便看见一双眼睛——

然而,那是一双多么熟悉的眼睛?

林敏潇几近于本能而又有些手忙脚乱地迅速调亮pad亮度,将那双眼睛屏蔽于自己的视线之外。然而,那日傍晚湖水般荡漾着的碧绿的草坪、数只徘徊着的猫儿、周边随处可见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以及空气中带着甜味的微风,却紧跟着心跳泵送来的血液一同涌进她的大脑,刺激着神经,将莫名的兴奋信号传递给浑身各处,连心脏都跟着悦动。

不会错,就是那双眼睛。

她连忙低下头去,试着用久已未翻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来麻痹自己。身侧的目光终于在他人的聊天中缓缓挪开,幸好对于一向读书好的她而言,这一招还是管用的,二十分钟之后,随着心跳逐渐平稳、思维逐渐清晰,林敏潇已经鼓起些再面对这人的勇气。

于是早自习一结束,铃声都还没响足五秒,他们便几乎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连出口的第一句话都一样,说:

“同学,麻烦问下,你叫什么名字?”

贾芸瑛仅仅一愣,接着马上反应过来,一手便从桌上拿起方才苦练许久、终于以最满意的姿态登上语文书封面的签名,双手捧书,露出个单纯到有些冒傻气的笑来,道:

“贾芸瑛。”

“你好,林敏潇。”

清晨七点五十分的阳光从窗外钻进来,带着初夏空气中独有的一丝清香,恰好洒在林敏潇身上,为她蒙上一层金子似的柔光。贾芸瑛恍惚间,忽然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定是在何处见过这一幕。然而,究竟是何处?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恍惚的这一瞬,那阳光刚好也洒在他脸上,将他那张白净而端正的面庞映得分外清晰。

他们之间明明隔了一张书桌、一条过道,可是这一刻,二人心下忽然都生出些异样来,仿佛他们间的距离忽然被拉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异于往常的心跳。

这是……一见钟情?

然而他们谁也不敢露出些马脚,只是先礼貌点点头,接着便各自扭过头去,一个慌乱地从桌洞里清出第一节课要用的书,一个盯着pad屏幕上随手勾画的轮廓出神,仿佛整个世界里,只不敢多看对方一眼,多了便露怯。

贾芸瑛身后,被阳光晃醒的刘茗烟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见眼前这一幕,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接着从脸上揭下方才因为睡觉而贴上的卷子,顺手放在一边,支起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历史书挡阳光,接着沉沉睡去。

泰城八中的管理方式一贯有别于其他高中。譬如对优等生们而言,尽管名义上是划成尖子班和冲刺班两大班级,但在高二期间,其实仅有语、数、英三大科是分开教学,其他六科则根据选课情况走班上课。总的而言,其实两班之间的人基本都相识。

然而,贾芸瑛从不觉得自己曾见过林敏潇。面对刘茗烟有意无意的刨根问底,他一口便咬定,倘若从前便见过此人,他决不可能在彼时毫无印象。

“可是自从去年冬天按成绩分了班,林敏潇一直都在我们隔壁,连我这样成天上课睡觉的人,都对她有些印象——好吧,你们选科里只有一项重合,你又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不奇怪了。”

刘茗烟啧啧道。他眼看着贾芸瑛抱着pad,不死心地翻读着翻墙找来的、没有姓名而仅有一连串学号的年级大排名,不由得便觉得好笑。

青春期的爱意本质上是窥视欲和占有欲在作祟。刘茗烟认为,其主要支撑论据十分明显,看看眼前这个病态地寻找着每一点有关林敏潇的蛛丝马迹的人的行为便知。他在心中浓墨重彩地写下一句,难道看到对方从前的考试小题分,或是连老师都不甚在意的、仅仅是略有浮动的单科排名,便是少年之人爱意的体现么?

刘茗烟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决意不再费心评论友人两颊上暧昧的绯红。他此时倒是更希望,下场辩论赛的辩论题千万不要是方才自己心中所想的主题。太难了。

他在心中默念,什么一见钟情,贾大少爷不过是被青春期的荷尔蒙与背叛世俗、标新立异的冲动又冲昏了头脑罢了。是稀奇事,但搁在一向多情感性的贾芸瑛身上,倒也多见不怪了。为暮春落英愁苦,为书中人物落泪,或是替街边职业行乞的老人于心不忍,刘茗烟不见得理解,兴许偶尔还笑骂几句,但理解同支持是两码事。

家族缘由下,刘茗烟同贾芸瑛相识数年,早将对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许多行为放在他人眼中,兴许是难以理解,但刘茗烟已了然,只要不是有什么格外出格的行为,贾芸瑛做什么,他亦不愿大惊小怪。

除非同眼下情景一般,贾芸瑛翻了几十分钟的成绩,又对着那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格怔了一阵儿,忽然毫无征兆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对他道:

“我想改选科。”

刘茗烟短暂地怔住两秒,本能地将贾芸瑛从头顶打量到桌下,眼神又折回去同他对视,确认对方并非玩笑,况且目光格外坚定,当下便惊出一身冷汗,道:

“你疯了?理科一轮复习开了快一个月了,现在改选科?——况且两个月之前,你不是刚告诉我,你父亲说,你只能学物化生、不然就打断你的腿么?”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什么时代了,还想打断我的腿,那是违法的……”

贾芸瑛自觉言语有些突兀,便有意将话语收回来些,然而pad屏幕始终不灭,挂着最低亮度,似乎是个小小的火苗,在执着地亮着属于自己的光。

“违不违法不是这句话的重点吧……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改科?”

“学得不好啊,你最清楚了,高一时我的历史比化学成绩好得多,倘若不是为了父亲说物化必须一同选择,我一定选历史。”

“——然而这是早已有了的矛盾,况且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激化,甚至还正在逐渐解决。能让你临时改变主意的,只可能是方才你看到的东西——不是吧,你要把科目改成和林敏潇一样,就为了上课的时候能看见她?”

刘茗烟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使他自己都觉得恐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贾芸瑛两颊又飞上那一丝可疑的绯红,脑海中有个声音已经在大声尖叫。

“贾芸瑛,你疯了是不是?就为了一个刚认识连几句话都还没说上的人,你要改选科、冒着成绩下降的风险、重新买配套题、重新排班、再同家中吵起来?你真觉得你爸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不是?”

刘茗烟自觉不是什么视学业与前途为人生第一要务的清高人士,也一向没什么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判断。但,为了这还没有扎根、仅仅是一份冲动的感情,便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还是觉得不可取。

“我只改一科,保证分数只升不降,这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不会太严重?——你是真昏了头了,连专业限选都忘了!还改的是化学,但凡你是把生物改了,也许还不至于如此。”

“那不行,林敏潇选了生物。”

眼见得劝不住了,刘茗烟心下一横,伸手便将pad夺过来,合上屏幕,不顾贾芸瑛上手来抢便道:

“别想!你真要改,我就抢你一步去告诉你爸、你妈,我劝不住你,他们总管得住你!哎,可别想什么虐恋情深、和世界为敌的戏码啊,先不论这戏码的底层逻辑立不立得住脚,单单便说虐恋这一条——哪有‘恋’啊?你们两个现在说了超过五句话没有?退一万步讲,就是你真想为了她去改自己的选科,至少,也应当是确定了关系再去改吧?”

贾芸瑛怔住一瞬,他晃神思索几秒,手上动作跟着慢下来,被刘茗烟瞅准机会按回座椅上亦不吭声。犹豫一阵儿,这才道:

“也有道理。”

刘茗烟无声地叹了口气。转机兴许是来了,但也兴许没来,只是个拖延时间的由头。如此下去总不是法子,只是这一瞬,他抬起脸,又刚好在不远处的门口,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有了,转机来了。

一些碎碎念:

由于作者本人经历的是新高考,所以本文的校园部分大背景是新高考制度……向文理分科的读者们滑跪道歉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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