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生来是催生高温的最佳工具。一场接一场过去,泰城的温度便随湿度一同升腾起来。
贾芸瑛离开家后的第三个小时,乌云升腾,几分钟后,天空中开始绵绵落雨。
温度表上空气湿度跟着飙升进入红色区域,潮得几乎能够徒手拧出水来,光线亦显现出一份若有若无的朦胧与梦幻。天色晦暗,却被底下的绿树、青草等等映着,染上嫩绿色,又透出几分生机。林敏潇靠在床头,一面望着窗外景象,一面却在想:
他出门时,那样急切,是为了抢这一场雨吗?
——不,他说的是要抢光线。
就算是为了抢这一场雨……
难道,那些话,他就该说出口了么?
呼吸错了一拍,气流的异常涌入带来了强烈的咳喘。
林敏潇本能地按住胸口,剧烈咳嗽一阵后,呼吸平稳下去,胸口依旧生疼,然而心底,却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悲凉。
——七年前那个春日,她就是在如此病痛的折磨下,第一次窥见贾芸瑛的面容的。
那时晚霞醉人、晚风柔软,敞开窗子,好像拥抱了整个暮春。
她此生都忘不了,那时候的贾芸瑛,温顺,包容,大度,懂礼。隔七层楼,她看见一张温润笑靥,连心尖儿都跟着颤。
那时候,她太年轻,没见过多少人,亦未亲身经历过多少事。将这个世界看得太过理想,又一味拿幻想取代认知能力,太风花雪月,太青春懵懂,当然做梦都想不到,一个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有朝一日,亦会变成今日这般,自私残暴的样子。
就如同,那时的林敏潇,自然不会去想,每一个自私、孤傲的人,亦可能曾是翩翩少年。
年轻人的概念里,只有自己是主角,其他人,都是生下来便如此。
是气候变了,还是什么东西变了?
林敏潇不知道。
——也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承认。
年轻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爱错了人。
其实,她到现在也还是很年轻。林敏潇想,如果没有这一切,或者这一切,是发生在她哪一个朋友身上,那她一定会是劝那人分手的一众人中最积极、最苦口婆心的那一个。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时,她却忽然察觉,心软了,连个“不”字亦说不出来。
想告诉自己,没必要,不应该——
但是,没有用。
她能改变自己的行为,却改变不了自己的情感和态度。
她想,她确实很需要一个人来骂醒她。
父母皆已不在,亲友们又多是温和体谅之人,连最符合大姐形象的薛蘅,亦不过只能低声劝慰她,将事实托出便点到为止。她试过同邢慎之等人去讲,得到的多是共情的回应——这种事,反反复复、容易被误解,又有多少人会真的骂呢——并无解决措施。
所以,最佳人选——
或许,本就不是人。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但,林敏潇错愕地望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一行文字,浑身如遭雷击。
那是她亲手养起来的AI。
多年来,软件“观”一路迭代升级,也像每一个这些年类似经营模式的APP一样,多次经历起起落落。前两年因为突然成为讨论热潮的大数据、人工智能话题,有关个人信息泄露的问题涌上来,软件一度被逼到下架,一直到去年年底才好转过来——虽然人气大不如前,好歹也还算苟活。
林敏潇并不关心所谓AI同人类艺术间的关系——那是贾芸瑛之类的人才该考虑的问题。她只关心,她的“未命名”,是否依旧能洞察她的心思。
这几年里,林敏潇断断续续修改AI性格,关键词越来越多,描述模型越来越细致,同贾芸瑛的区别却越来越大——不知道是哪一个先变了模样。
但,这样具有攻击性的话,从前从没有出现过。
林敏潇错愕一阵,先想的不是AI模型是否应当体现攻击性,却是:
这难道,不是我想要的吗?
她愣一愣,决定就顺着这个方向问下去。
“我想要的,什么?”
“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难道不是正好说明,他永远不会是贾宝玉了?——他会教佛缘染了,还是会教他人的人生感动了?倘若都不会,他凭什么是贾宝玉?”
“他曾经会。”
“贾宝玉一直都会。”
林敏潇并不觉得惊惧。事实上,早在各自整理文档时,她便已经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即贾芸瑛并非只有贾宝玉一人的命。但是,但是……
——但是,为什么会有泪落下来?
第一滴落在手机屏幕,第二滴落在手背——
林敏潇半是惘然、半是平静地发现,自己在哭。
为什么哭、为了谁哭,她不知道。
只是心底悲恸,鼻头发酸。心脏有点痛,但并非病态,倒像是情绪使然。
也许谁都不为,只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爱情。
“可是,证明了这一切,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抛不下他了,亦不愿沦为世俗之辈。这么多年已经过去,这么多事已经发生,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同他将话说开。他若是不能改,你只好抛下他——不能抛,也要抛。”
难道,爱真的要结束?
林敏潇怔怔望着窗外,一两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赫然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细雨早已收声。
雨一停,风紧跟着驻足。屋内屋外皆开始升温,她抬眼看向温度表,原来不知何时,温度亦升入红色——可她怎么,反而隐隐开始发冷?
林敏潇抱紧自己,只觉得冷从身体里、尤其是胸腔里蔓延出来,顺着血液,流向身体每一个部分,很快,就冷到令她瑟瑟发抖。
那是什么感觉——是失去了支柱,还是单纯生病?
她不知道,但她颤抖着从床头柜翻找出体温计——哪怕家中眼下的情景,或许根本不会有人还能留意到她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做完这一切,林敏潇又蜷缩回被窝里,最后问自己那从不曾赐予姓名的、在此之前,实际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她的人工智能,道:
“其实,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她在等对面给出一个回应,但是,感叹号却在加载符号后陌生地跳出来:
发送失败。
手机闹钟响起来,代替那个陌生到诡异的页面,她的头马上跟着痛起来——那么突然,又那么痛,好像猛然被刀斧从上到下劈开。林敏潇强撑着划开闹钟,取出体温计看一眼:
38.7℃。
她叹了口气,连胸腔都跟着疼。
如果可以,她倒真是想一气病死在这榻上。
不是为了贾芸瑛,是为了她自己。事到如今,她只恨自己,看人不准、用情过深,白白枉送了这一往情深——且无法终止。
但她不能死。
事实上是因为,她死不了——这个家里眼下是很忙,但绝没人能坐视她在房间中一声不响待上几个小时。所以她注定会在烧得昏死过去之前,先被人发现。
既然死不了,不如好好活。
她定了定神,认命地给史乐晴打电话。
*
“要放弃?”
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史乐晴险些叫起来——好在,已经不在林敏潇房中,分贝大些亦无妨。
“不是我提出来的——我也很不甘心。”
贺紫鸢的声音,纵使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噪音,却依旧听得出发闷。史乐晴又向着阳台迈出两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说:“刘茗烟不是会冲动下决定的人,肯定是有理由,他怎么说的,为什么?”
“他没告诉我,我猜……”
猜字之后没有下文。史乐晴借着这几秒钟稳住心神,一面关注时间,一面深吸一口气,问:
“猜什么?”
“我猜,雪雁可能出事了。”
史乐晴大脑宕机一瞬,好在足够冷静,又努力稳住声音,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直觉。问了刘茗烟,他的反应,不像是没事。”
出事,出事——
史乐晴揉揉眉心,不合时宜地想,怎么了这是?怎么最近,人人都在出事?
有人归来却精神失常,有人离家出走,有人挪用公款、引起众怒。公司遭查,现在,连陈雪雁亦出了事——
太巧了,巧就巧在这些事之间,似乎没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存在,完全是纯属巧合。但即使单拎出来,每一件,亦都是大事。
难道仅仅是应那句古话:祸不单行?
可是,可是……
可她总觉得,不对劲。
是水逆,还是有什么其他更大的劫难要出现?
史乐晴想不出,也不愿意再想。她看看时间,觉得是时候为林敏潇重测体温——对于史乐晴而言,这无疑才是眼前最大的事——这才匆匆向电话那头说一句“我知道了,在忙,以后再说吧”,利落转身,回房。
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事。史乐晴只知道,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将林敏潇照顾好,省得让家中再增一件大事——大家伙都已经够操心的了,她既然还算闲人,便理当担起一份责任来。
体温有增无减,显然退烧药与消炎药一起败下阵来。史乐晴正思考是否需要带林敏潇就医,忽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刚好看到贾芸瑛从门口快步挪过——察觉门没关,又挪回来。
“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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