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贾敏回来，贾母就不能这样拘着了，她们母女情深，只怕还的闹。

贾敏的丈夫林如海出身侯府，本就是姑苏的地头蛇，官职多年来也一直在江南打转，颇受陛下信重，今年又点了巡盐御史的差事，赏了兰台寺大夫的名头。

兰台寺大夫就和太子师似的，听着好听，没有实权，然而非重臣不可得。①

可见林如海简在帝心了。

“这还是姑母嫁去江南之后，头一次回林家。”贾明华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老太太的事回来的。”

“不是。”太后很肯定地说，“今年夏天的时候，你那个表妹又大病了一场，林氏的陪房就说起了你救皇后的旧事，且屡次三番地说，林氏被说动了，这是上京找你来救女儿了。”

贾明华哦了一声，“老太太咱原来早就想着要女儿来撑腰了，论起来，荣宁二府都没林姑父官职高，陛下早早就吩咐了禁止再提，姑母闹得动静大些，又是桩罪过。”

她没有问太后哪里来的消息，靠着太后手里头握着的权柄，知道一二臣子家里是不难的。

太后看她的眼神多有怜爱，“可怜见的，总是劳碌这些。按理说，你该定下亲事，预备嫁人了。嫁妆莫要担心，自有哀家。”

贾明华推开汤圆的脑袋，将最后一个水饺吃了，笑道，“与人斗，其乐无穷啊。②”

引得太后又是大笑，“哀家就喜欢你这个性子。”

被她斗的，倒未必这么觉得。

她在太后这里消磨了一顿饭，这才回了自己住处，叫了几个丫头出来与齐齐认识一下。

齐齐平日只常遇到枫露，这会儿见了其他几个，还有些自卑起来，“郡主这儿的姐姐个个生得好又能干。”

碧螺心说可你靠山大啊，笑眯眯地去拉她，“嘴这样甜，可要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琥珀呢？”贾明华发现还少一个，“她又窝在小厨房？”

“郡主英明，可不是在小厨房么，说是花房送上来熏屋子的黎檬子③可以用来煮茶做菜，窝着不肯动弹。”

黎檬子的果子有些似香橼，南越进贡上来的，都是一棵棵的小树种着当盆景，吃倒还是头一回。

贾明华便让碧螺领了齐齐去小厨房讨点心吃，自己歪在榻上发呆，过了一会儿又将自己脖子上挂的红绳拽了出来。

红绳上打着精巧的绳结，坠住一颗拇指肚大小的珠子，通透似琉璃，随着光着瞧见里头蕴着五色宝光。

是她打娘胎里就带来的。

为着这个，她小的时候还叫过一阵子贾宝珠这个名儿。

她出生前夜，据贾赦自己称，他梦见一株特别美的红牡丹，花瓣上还有露珠，他伸手摸了一下，露珠滑落，牡丹也不见了。

因此贾赦一直坚定地认为贾明华就是这牡丹花托生的，没看连着露珠都带来了吗？

于是给取了个小名叫牡丹，不过受到了张氏剧烈的反对，最后见月光正好，发挥了毕生最高的文化水准，改成了皎皎。

张氏谨慎，不许家里人提贾明华含珠这件事，防得住人，防不住高人啊。

皇后与陛下的大公主溺水亡故，皇后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病得七灾八难，眼看就要丧命。

太后将普济寺方丈请来，大和尚掐指一算，说今日宫里来了个小福星，让皇后喝了她手里那盏茶，病就好了。

既然是来，那就是外头进宫的，正巧皇后娘家女眷来探病，那会子都在殿外等着。

太后亲自领了大和尚去外头瞧。

大和尚直接指着捧了红枣茶的贾明华道，“便是此子了。”

那红枣茶还是宫人见贾明华生得玉雪可爱，特意给她拿来的，因为有些烫，她正顾着腮帮吹，饶是无事时候见了，太后也要说一句小女儿家可爱得紧。

见一群人都盯着自己，年幼的贾明华也不害怕，眨巴着眼朝太后笑道，“太后娘娘也想要喝吗？皎皎分一些给您。”

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皇后去了的女儿小名也叫皎皎，太后当时是真的觉得皇后有救了，朝她招招手，“你来，哀家不想喝，你分一些给皇后好不好？”

贾明华点头道，“好呀，老夫人说娘娘病了，红枣茶甜，喝了甜甜心，病就好得快。”

果然，皇后与她分喝了半盏红枣茶，入夜时候气息就平稳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今上一直将贾明华是小福星这件事摆在心上，一年之后张氏难产而亡，他便以皇后心疼贾明华为由，将贾明华送到了皇后宫中。

这一年里，不止张氏没了，皇后娘家的老夫人也就是贾代善的姨妈也去世了，而皇后依旧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再不管事，太后又为了还愿要去白塔寺小住半年。

宫里头人的势利眼得胜出荣国府几条街去，见贾明华这个吉祥物没主子管，更没有人替她打点，也就疏忽起来，不是缺衣就是少食。

有一次贾明华被她们饿了足足一天，躲在御花园哭的时候被云嫔遇见了，云嫔带她回自己宫里，还给她煮了粥。

云嫔在海边长大，做鱼虾的手艺极好，一碗放了蛤蜊虾子的海鲜粥，鲜得贾明华差点把勺子也吞进去。

也是从个时候开始，她有些贪图口腹之欲，饿着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她还从云嫔口中得知，大公主是和三殿下江澜一起落水的，当时目击的宫人说瞧见是江澜推的公主。

云嫔当时还很得盛宠，宫里人都说皇后是今上护着云嫔母子才万念俱灰病了的。

虽然江澜看着冷冰冰凶巴巴的，但是贾明华觉得云嫔这样温柔的人，肯定生不出害人的儿子，只管每日里跑去云嫔那里蹭饭吃。

江澜从来不和她说话。

转折点在那一年中秋，皇后宫里种了一棵极大的桂花，贾明华想着摘些桂花叫云嫔做个桂花糕吃。

身后有人笑问她，“皎皎在做什么呀？”

“皎皎在摘桂花呀，好想吃桂花糕。”

问她的便是皇后，这一问一答之间，皇后将她误认为了自己的大公主，且深信不疑。

后来贾明华才知道，皇后的离魂症已经不轻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倒也不是故意要伺候的人欺辱她。

那些人也没得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她虽好过了，云嫔母子的境况却是每日愈下，江澜甚至还惹怒了今上，被罚去太庙跪祖宗。

贾明华恰好跟着太后在太庙祈福，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碗粥，两个人这时候才开始说话。

“这一碗粥，给的还挺值。”贾明华喃喃道，只是忽然想念起云嫔的海鲜粥了，她醒醒神，吩咐碧螺道，“叫小厨房做个鞋粥罢。”

这时节梭子蟹肥美，拆了做粥正好。

许是这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个说法，她想着当时给江澜的那碗粥，在普济寺里陪着圆霄方丈偷吃荤腥的江澜也想起来了。

小姑娘一抬下巴，骄纵得很，“不是特意给你的，我就是自己吃不下了。”

那是江澜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也是江澜此生见过最美的一个人。

“好好地发起呆了？是我做的粥不好吃了？” 圆霄方丈敲敲他的头，“确实是比不上你母亲的手艺。”

现如今敢做这个动作的人已经不多了。

“已经很像了，皎皎一直念着母亲的海鲜粥，有机会带她来舅舅这里吃粥。”江澜道，“太后那里还要请舅舅多帮忙了。”

圆霄方丈不但吃肉，还要偷喝酒，连喝了几杯江澜带来的三清酒后才道，“荣宁二府没落就在眼前，她又是皇后养女，你怎么知道人家姑娘不会想要个梧桐枝，你现在可是落魄得很。”

啧啧，连件缎面袍子都不穿，隔壁村的王财主都比他看起来富贵。

江澜垂眸，郑重道，“梧桐枝，我也给得起，必然叫她好生做个被娇宠的小姑娘，再不必为谁折腰，为谁谋划。”

贾敏进京的那天，是贾琏去接的，贾敏来得匆忙，不想娘家安排的这样妥当，当下觉得极为妥帖，“那就先和你回荣府安置，实在是来得急，宅院还没收拾好。”

这一路上为了林黛玉不要中了暑气，大批大批采购冰还是其次，单这日夜悬心就磋磨人得很，贾敏已是瘦了一大圈，显出了枯槁之色。

“姑母只管和我回去就是，可别说什么另找了宅子住，我父亲得打劈了我才是。”贾琏年少英俊，笑起来也俏皮，逗得满心苦闷的贾敏也疏散了几分郁气。

贾敏抱着才三岁的林黛玉，暗暗可惜贾琏与林黛玉岁数差得太多了，不然姑表联姻倒是合适。

待回了荣国府，贾敏才知道给安排的竟是贾明华住的梨香院，迎春住着后头一进的厢房，前头一进便给了贾敏母女，帐子被褥是新换的，家具摆设都是贾明华赞助的，一打眼就知道贵重风雅至极。

“这还是你祖父暮年休养的院子。”贾敏感怀道，“不知道那棵银杏还在不在。”

一转头就见长兄贾赦从梨香院外头大步进来，恍惚间还像是回到了未出嫁前两人相约着来给父亲请安的时候。

贾赦看多年未见的妹妹满眼泪，心下犹豫不知怎么说贾母的事了。

注：1.脂砚斋说兰台寺大夫“半有半无，半古半今”，现代也有说是都察院御史的。

我就是私设了。

2.引用

3.就是柠檬，清 李调元 《南越笔记·黎檬子》：“黎檬子，一名宜母子，似橙而小，二三月熟，黄色，味极酸，孕妇肝虚，嗜之，故曰宜母（益母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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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