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到湘云一身狼狈的扑在自己怀里,花容失色满面泪痕好不可怜,当即便忍不住轻轻拍打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云妹妹别哭,别哭,见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一时间,竟然将黛玉丢到了九霄云外。
车厢里的黛玉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整个人仿佛痴了,一动不动。还是紫鹃上去将她搀扶下来,她这才清醒了一些,对着贾母施礼道:“见过老太太。”
她的神色淡淡,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激动。从前的那个黛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贾母是个老人精了,哪里能不知道,黛玉这是怨上了他们?但她面上也不带出什么,当即泪光闪闪的拥住她,泣道:“玉儿,我的玉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真是老天保佑……”
黛玉任由她抱住自己,宛如泥塑木雕一样,毫无动静。
那起子歹人见贾府人多,在周围转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灰溜溜的退走了。一直分心关注着他们的紫鹃见此情景,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贾母自顾自哭了一阵子,一直得不到回应,也就讪讪的放开了黛玉。拉着她的手一边往聚集处走去,一边道:“这一路上可苦了你们了,一定受了不少罪。云丫头是怎么跟你们碰到一起的,也跟我说说看……”
史湘云闻言,这才从贾宝玉怀里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跟了上来:“老太太,我这一路上,可是受了大罪了……”
贾母一手牵着黛玉,一侧跟着湘云,离开了这里。紫鹃与雪雁也跟了上去,于是,此处便只剩下了晴雯一人。
贾宝玉正要跟着贾母离开,猛然见到车厢里又跳下一个人来,不由得愣了一下。当他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的时候,整个人浑身一震,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嘴唇哆嗦起来:“晴,晴雯,怎么我会看到你?……是了,哪怕你已经故去,心里依然放心不下我,所以魂魄才护持在林妹妹身边,跟了她们一起过来……晴雯,雯儿,你叫我心里好生感慨,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晴雯抱着手,冷眼看着贾宝玉在那里一边感慨,一边哭泣,嘴里又喃喃的念起那什么芙蓉女儿的悼词来,俨然又开始发痴了。
看着看着,她只觉得可笑,顿时,笑出了声音来:“哈哈,宝二爷,演的一手好戏啊!”
贾宝玉闻言,顿时住了嘴,惊诧的看着她:“晴雯?你,你……你还活着?”
晴雯冷笑:“我死了,又活过来了,宝二爷的悼词,白作了。”
贾宝玉愣愣的走到晴雯身边,伸手要去碰触她的脸,却被她抬手打开了:“放尊重点,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宝玉看着她,感受着适才那一瞬间,从她手上传来的温度,顿时又哭又笑起来:“你果然还活着,还活着……”
晴雯翻了一个白眼,自顾自解开灰马的缰绳带着它去吃草,再也不看贾宝玉一眼。宝玉却跟在她身边不肯离开,竟然一时间将林黛玉和史湘云都丢开了。
另一边,贾母在听黛玉和湘云讲述了一路过来的情况之后,感叹道:“你们还算运气好的,竟能一路顺利的来到了这里。莫哭了,莫哭了,等我们去了南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黛玉没有问为什么当日叛军进城的时候,没有人来潇湘馆通知她们。而贾母,自然也不会提起。
隔阂已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了。
湘云抽抽噎噎的说道:“可怜我的两个叔父,竟然就这么……呜呜呜,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翠缕,呜呜……”
听到湘云的哭声,贾母也掏出帕子擦着眼睛,真心实意的哭了起来:“我才好一点,你又来招我……”
紫鹃闻言,暗自举目打量周围贾家的人。果然,少了好些。
贾赦,贾政,邢夫人,薛姨妈,薛蟠,巧姐儿,李纨和贾兰,这几个人,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失散了,还是死在了乱军当中。
现在,这群人当中,便是贾母并她的丫鬟鸳鸯,还有一个玻璃。贾宝玉与他的丫鬟袭人和麝月,薛宝钗与她的丫鬟莺儿。王熙凤贾琏带着平儿和小红,与孤零零的王夫人。贾氏三姐妹站在一起,身后站着司棋、伺书两个丫头。另外,还有林之孝两口子,恭敬的伺候在一边。
贾母叹息着,说道:“当日,我们逃出城的时候,赦儿政儿,还有邢氏,并薛姨妈薛蟠,还有巧姐儿,李氏和兰儿,与我们失散了。荣国府其他的人,也不见踪影。如今,便是我们这些人了……”
一共二十个人,坐了五辆马车,就是荣国府逃出来的在这里的所有人了。
湘云陪着贾母哭了一回,安慰她道:“吉人自有天相,等到我们到了南方,也许,就能遇到大老爷他们了。”
贾母打起精神来,道:“那就借你吉言了,我料想,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出事。你们几个弱女子都来到了这里,想必,他们也是能够顺利到达南方的。”
黛玉此时看向贾迎春,问道:“二姐姐也在这里?”
贾迎春朝着黛玉笑了一下,道:“林妹妹,你一路上辛苦了。”
湘云闻言了看了过去,道:“二姐姐是怎么跟老太太他们遇上的?司棋竟然也在?”
贾迎春眼光柔柔的看了司棋一眼,道:“我们当日往外逃的时候,孙绍祖死在了乱军当中。我在城里迷了路,险些被乱军抓走,还好遇到了司棋。我们一起逃出城,又恰好遇到了老太太他们。算来,也算是运气不错了。”
她提起死了的丈夫,毫无悲伤之色,还颇为轻松。显然,对于孙绍祖的死,是一点儿也不伤心的。
那样可恨的丈夫,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一路逃难,想也知道日子不会好过。但是贾迎春的气色,瞧着,竟比之前好了很多。这么一想,当寡妇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姐妹们互相厮见过,互道一番辛苦。虽然面上都有了几分风霜之色,瞧着,忽然好像又有了那日芦雪庵联诗的几分气氛了。
重遇,总算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一向活泼爱笑的王熙凤,此时神色却是淡淡的,再不见往日的风采。黛玉知道她是担心巧姐儿,倒也不计较什么。只是,对于荣国府的人,她再也拿不出从前的心情对待他们了。
薛宝钗走过来,欲要拉住黛玉的手,却被她轻巧的躲开了。宝钗也不尴尬,笑道:“林妹妹来了就好了,这些天,可把老太太和宝玉担心坏了。我就说,林妹妹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有事的。这不,就应了我的话了?”
黛玉低下头,并不接她的话头。宝钗顿了顿,笑了一笑,又去找其他人说话了。紫鹃在一旁看着,此时也不由得有些佩服她。这个人,还真的是拉得下脸来。如今她哥哥与母亲俱无消息,她倒也还稳得住。不得不说,是个人物了。
又是一个黄昏,暮色茫茫,笼罩了大地。
林之孝两口子开始准备众人的饭食,弄了一口锅,架在火堆上烧着。舀了些水进去,水开之后,下入粳米和其他一些东西,熬煮起来。渐渐的,食物的香气,开始在空气里散发出来。
闻到这气息,紫鹃的肚子,开始不受她控制的叫了起来。实在是,饿得很狠了。这些天以来,何曾吃过一顿正经的饭食?现在只要一想到从前吃过的那些美食,她就馋得要流出口水来。
以前也曾听说过,遇到灾荒年月,为了一口吃食,那些灾民不惜卖儿卖女。一个模样不错的黄花大闺女,也就能换到一口袋粳米罢了。以前她还不理解,只觉得荒唐。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到了那个地步,饥饿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贾母坐在一只小凳子之上,看向周围,问道:“怎么不见宝玉?”
一直伺候在一边的鸳鸯道:“之前还看到的,这会子,竟不知道去哪里了。——咦,过来了,老太太,那边不是宝玉吗?他身边那个女子……瞧着与晴雯好生相似啊!”
鸳鸯只以为晴雯已经死了,面前这个,只不过是与晴雯极为相似的一个人罢了。等到宝玉与那个女子走近了,她定定的看着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吃惊的说道:“晴雯?你真的是晴雯?”
贾母也非常惊讶:“晴雯?你没死?”
对着贾母,晴雯倒还有几分尊重的意思,毕竟她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只见她微微屈膝施了个礼:“老太太。”
老太太喜欢的便是晴雯这种聪明能干又俏丽的女子,此时也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另一边,王夫人见到晴雯,像是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竟然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不住颤抖起来。
晴雯可以说是她间接害死的,现在见了对方,她如何能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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