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立春。
南边已经逐渐回暖复苏,地处北方的京城仍旧冷得人不愿出门。
住在天子脚下敕造荣国府东北角的母女俩正在被炭盆环绕的屋子里共读金陵的来信。
薛姨妈急急的问:“我儿,这信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蝌兄弟真这么善心将那镜天山庄的地契送来了?”
薛宝钗打开随信送来的盒子,心里也一惊:“不错,这便是当年送出去的地契,下面还有银子,多半就是信里说的那五千两了。”
薛姨妈见着银子心里一喜,前几日她姐姐王夫人刚暗示要送一笔银子给宫里的大侄女呢,她正愁今年铺子的盈利不丰。
不过她转念又有些犹豫:“当年无界寺的了尘大师亲口说那庄子风水不好不利蟠儿前程,你三叔便主动接下帮忙盘了出去,如今拿回来会不会对你哥哥不好?”
薛宝钗又细细看了一遍信,抬头对母亲说:“父亲去了后那些族亲有几个不是想着从我们家啃下一块肉的,蝌兄弟信里说的很明白了,三叔许了那了尘和尚好处让他做了一出戏,最后庄子被三叔昧下了。那庄子产银鱼还有天然温泉,不到几年就挣了五千两银子,可见风水极好。妈,我们都被三叔骗了,若不是蝌兄弟,这亏就白吃了。”
薛姨妈立刻称是,直念老天有眼。
薛宝钗继续说:“这几年在京里我们自己尚自顾不暇,和金陵的联系也少了很多。二叔去了,蝌兄弟和琴丫头那里也没能多帮扶,这次合该派个能干的嬷嬷去送些礼,正好信上提到了一句,说琴丫头病了许久。”
“是,是,妈听你的,他们两个也是可怜。”
薛姨妈匆忙叫人去准备了。薛宝钗仍坐在原处仔细思索。
是该叫人亲眼去看看,那薛三老爷为人滑头,在金陵也经营多年,薛蝌一个十几岁的小子没有长辈撑腰是如何查明事实拿回庄子的?还有宝琴,那丫头身体向来健康,当年随她父亲四处走商都没事,怎么眼见要除服了突然就一病不起了呢?
被她念叨的人远在金陵一无所知,然而命运的既定剧本早已悄然发生变化。
这个时节金陵的倒春寒在白日里尚留一丝体面的温存,入夜后便只剩下透骨的凉。
金丝红木雕花床上的少女正痛苦不安的挣扎,冷汗不断从她的额头流下,旁边的大夫丫鬟束手无策,却不知她竟是陷入深深的梦魇中无法逃离。
苏云情在梦中重复经历了数次无法逃脱的车祸事故,等她麻木绝望之际,梦中的画面终于变了。
穿着古装的一男一女并肩走来,女的娇俏灵动,男的清俊正直,皆是一副笑盈盈的喜气模样。
那姑娘上前一步开口道:“仙姑许诺,我不必重走一遍来时路,可以选择合适的灵魂交换时空。苏姑娘,你在原先时代的肉身已毁,再晚一点就要魂飞魄散了,不如便和我交换吧!”
苏云情还没反应过来,那姑娘吐吐舌头,又急忙补充道:“只是有一点,你来的时间有些晚了,我的肉身叫孤魂野鬼占据了两年,不过不必担心,她道行浅,我这就送你过去。”
没等苏云情回答,那姑娘自顾自的将她一推,苏云情就这样跌入了万丈深渊。
“加强版跳楼机”的功力太强,苏云情被吓得猛的坐起来,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天哪,姑娘,你醒了,姑娘呜呜呜,吓死我了,我去叫大夫。”
趴在床边的身穿绿裙子、约莫十二三岁大的女孩惊喜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苏云情定神一看,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地上铺着簇新的地毯,博物架上满满的摆放着各色精美摆件,房间里这会儿只剩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神色不明的往床上看来。
和她对上眼神,那妇人一缩,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来。
“姑娘,您好些了吗?这几日连着发高烧,可把嬷嬷我担心坏了。”
苏云情惊疑不定的靠在床头,诡异的噩梦,陌生的环境,一脸虚伪言不由衷的女人,还是独处!
这什么情况啊?
那嬷嬷见她没反应,看了眼门口,一咬牙跪在了旁边,低声极快地说道:“姑娘,再过一个时辰就到除服的吉时了,今日族老们都在,姑娘若是要告发,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苏云情缓了一下,头脑已经清醒了一半,她确信自己已经在车祸中死去,如果梦里的少女说得没错,那她现在应该就是穿越到那个姑娘的时代了。
但是告发是什么?难道她穿到了宫斗现场?
眼见床上的人神色越发戒备陌生,嬷嬷心道不好,这个一点就着、蠢得明显的琴姑娘难道要临阵反水了吗?
“姑娘,您之前不是让嬷嬷想办法找三太太哭诉二爷对您冷漠严厉吗?您还记得三太太说的吗,只要在族老面前告发二爷守孝期间外出经商,不仅对去世的父亲不敬,还扔下家里病弱的母亲幼妹不管,族老必定会让二爷待在家里并满足您的心愿的。”
苏云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嬷嬷演技太差,简直是宫斗剧里在主子边上煽风点火的低级别炮灰反派,去告发什么爷,听起来就不是好事。
苏云情不想一来就被人当枪使,推脱道:“呃,可我身体还没好全啊,而且真这么说那个二爷会弄死我的吧?”
“不会的,姑娘放心,您是二爷一母同胞的唯一妹妹,就算做什么也是因为不想和哥哥分开,二爷不会责怪您的。”
至于身体,那嬷嬷暗自瘪嘴,这样虚弱的样子倒是比之前活蹦乱跳趾高气昂的时候效果更好。
就在这时,刚刚跑出去的绿衫小丫头催着大夫火急火燎的进来了,嬷嬷对苏云情挤了下眼睛,不太放心的退到了一旁。
等大夫惊奇的下了康复通知书,声明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足以支撑除服的仪式流程,一群训练有素的丫鬟就安静的鱼贯而入,一切都开始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
苏云情没接收到原主的记忆,此时也只能闭嘴不言、任由这些人摆布。只见屋子里唯一的嬷嬷被挤在角落,丫鬟们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先送去迅速沐浴梳洗了一番,换上新的白色长裙。又把她恭敬的请到梳妆台前,分工合作梳好了简洁得体的发型,再插上一根精致的木簪,与此同时,一桌琳琅满目的素膳已经摆好了。
整个过程中除了那个绿衫丫鬟时不时担忧的出声生怕苏云情被摆弄的不舒服以外,其他人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业务水平精湛,但只有技巧没有一丝感情,更像是被人派来监视她的。
等到要出门的时候,绿衫丫鬟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人,奇怪的问道:“咦?吉时都要到了,窦妈妈你这个管祠堂一应物品的主事嬷嬷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去检查东西有没有备齐吗?”
窦嬷嬷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祠堂有人管着,青蝉,你一个小丫头不顶事,我随你一块陪姑娘过去。”
青蝉很不高兴她这样看轻自己,不过想到姑娘这些时候对窦嬷嬷的亲近,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吉时在巳时三刻,苏云情被左右两边的人驾着走得飞快,紧赶慢赶在仪式开始前赶到了祠堂门口。
远远看过去,祠堂里已经人影重重了,中间的那张大供桌上摆满了三牲、水果、酒水,隐约还能看见几个拿着佛珠手串的和尚,还能听见交谈声中夹杂着细细密密的念经声和木鱼声。
苏云情停在门外,一时有些恍惚。
两个月前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在病床上去世,她从国外匆匆赶回来看到的就是与眼前类似的一幕。哥哥的棺材被摆放在正中间,几位从五台山请来的高僧围着逝者超度。偌大的院子里连角落里都占满了人,那些不请自来的人忙着打探哥哥留下来的巨额遗产,忙着感慨敌人的英年早逝,忙着瓜分哥哥公司生前的业务,互相戒备着谈笑风生的样子仿佛在参加某个商业酒会。
很快,祠堂里的人看到她了,两个女人分开人群飞快的向她走来。
“哎呀,琴丫头怎么不在床上歇着,你病没好,不来你父亲也不会责怪你的,这里有三婶娘帮忙看着,不会出差错的。”
“是呀琴妹妹,我看你还烧着呢,姐姐先送你回去吧。”
年轻一点的姑娘就要拉她离开,苏云情按住了她的手,清了清嗓子:“不必了,姐姐,大夫刚看了说我的烧已经退了,除服这样的大事我必须要来。”
当然不能走啊,古代名声多重要啊,要是大夫明确说了病好了还不来,将来这事不知道会怎么被人利用。而且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来到人多的地方才能一点点拼凑出现在的处境,避免做错误的决定。
右边的三婶娘对那姑娘使了个眼色,琴丫头来了就来了,不来只能指控二爷沉迷赚钱把妹妹气病了,来了由她亲自在族亲面前哭诉,效果更好,到时候族老发火让她哥呆在家里照顾老母幼妹,那些让人眼红的生意不就是他们三房的了。
三房那姑娘也会过意来,反正这琴丫头肯定是不会反水的,说不得还得重重的咬上她哥哥一口,毕竟她有多怨恨哥哥派人管着她的一言一行、赚了那么多银子却不愿意给她买如今最流行的南海东珠,所有熟悉的人都知道。
三婶娘搂着苏云情往里走,扬声说:“哎,我这侄女最孝顺她父亲,明明前几日还病得走不动路,今日刚好一点就强撑着过来,我真是心疼的不行呀。老族长,您瞧瞧。”
站在中间的老族长看了看苏云情惨白的脸色,点点头:“是该来,你爹最放不下你。好了,吉时到了,开始吧。”
苏云情被引到正中间左手的蒲团跪好,不多时,右侧跪下了另一个人,应该就是窦嬷嬷说的亲哥二爷。
但她这会儿却无心偷看,而是被面前的灵牌吸引了全部注意。只因那灵牌左下角清清楚楚的写着:孝子薛蝌孝女宝琴奉祀。
啊?
啊!
原来她穿越的不是别人,正是曹公那部家喻户晓的红楼梦里的薛宝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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