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平儿的帕子自袖口垂出来,喜鹊匿在袖缘,却好像是隐在枝叶后面朝外偷看。这会也到了春中道,只是晨间些许穿堂风过,还是一样的冷起来。屋里振起一点声响,她把手臂收到腰窝,攥一攥手指,兑好香油,又端进内室里面。描花样的瓷盆当胸抱着,跌跌荡荡,盆底画一半山川。青蓝山水在盆里摇晃,再怎样也只叫主人家看作‘添彩’。

王熙凤已然起身,见平儿进来,便将前额一把用来避开碎发的象牙梳子取下来。

“平儿,你上哪边躲懒?这丫头手指粗,还是你来。”

小丫头对着镜子蹲蹲身,接了平儿的位置,蹲在地上,将水盆举过头顶。而平儿去了王熙凤身后,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笑道:“我刚刚看着玫瑰油不很够,是叫她们再去拿来。”

更里面传来含着睡意的呢喃,王熙凤与平儿都朝那边看一眼,再说话声音便低,几乎只是在喘。

“二爷还不起?这会不是......”平儿见着王熙凤摇头,于是不再说话,只加快手上动作将发髻束起来。

“昨儿还不知道上哪......”王熙凤心里烦,刚浸了手,心中却含着酸苦。擦手的帕子丢进去,震彻山川,水花四溅。小丫头抖一抖,王熙凤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镜子前只余下王熙凤与平儿,帐子里也没别的声响。外面的一点风被门帘遮盖,在屋里朝外望,却像在看一张嘴在皱巴巴的脸上翕动——说不出是赌气还是诅咒,只是无端叫人心烦。

要出口的话没什么滋味,说出来也如米羹配米饭。浑似撑个肚儿饱圆,吃到最后嘴里发苦,心里也不耐烦。

这般辛苦诉不得,她只由平儿给点上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介于姑娘和太太之间的年轻媳妇,既怕胭脂重了像丑脸,又担心浅了犯长辈忌讳,在心里不耐烦。

平儿觉出她心绪不佳,这会也不触这霉头。只念着待会宁府那边遣人过来,总还要倚仗王熙凤辛苦。

这般话叫她心里好受许多,再看镜中装扮妥当,左右照看之后,满意颔首。

“辛苦不打紧,这些事没人操持,我劳动些,不为别人记得我好处。”王熙凤哼笑,回头又跟平儿吩咐:“昨儿老太太又念叨林妹妹咳嗽,还有宝玉那边要去读书——你再叫人点验一遍单子,一样样回禀明白。省得老太太身边离了两个心肝肉,心中不好受。”

“唉,早就备得了。”平儿见王熙凤起身,便把她身上的褂子扯周正:“宝玉那边倒不怕,只勉强读个几日,老太太又准他回来了。”

这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乐。正巧床帐子后面想起些声音,平儿住口,跟着王熙凤一并向后走。

那门帘子依旧被风鼓动,从门外朝里望,却似一个将扣死的匣盒。描金的边缘托着藕色,风静止,匣子‘啪’地一声闭合。

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一来,可是连风都不刮了。”黛玉揶揄一句,宝玉却仍长吁短叹着。他这会将从了父命去读书,临别来辞一辞林妹妹,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舍得。偏又听黛玉笑,心里更是难受。却好似往后再听不到似的,整张脸都皱。

“我昨晚思量一整夜,到底舍不得,只是这回不好推脱——林妹妹,你可千万想着我。”

“你这一去,只怕要蟾宫折桂来,我怎么好多说,叫你多留?”

“好妹妹,你只管在屋里养着,若要做什么只等我回来。”宝玉见黛玉正擦手,外面又起风簌簌,想到从前悠闲将作古,学塾的老夫子马上就要骑上头,更是怏怏不乐,闷声道:“什么蟾宫折桂,还不如投生做个平民百姓,兴起时吟诗作赋,伺弄花草,也挺快活。”

“你再与我闲说,只怕要误了时候。”黛玉未接这句话,扭脸朝外呶呶嘴:“倒显得我妨碍了。”

“哪有这回事——”宝玉见着袭人示意,心里也明白不好多耽搁。可他本就是天真好玩闹的脾气,乍然被扭去读书如何能快活。临走一步三回头,一迭声的又向黛玉作出许多保证。

门外的声音渐远,黛玉不自觉松一口气。不远处雪雁站起身,两个人站到一处,只望向屋角的灵。

那处阳光照不透,眼见黛玉看过来,那灵却也显露身形——不似寻常鬼灵避讳阳光——女子站在窗口,一手搭在另一手腕上,却对这曦光喜爱得很。

“大人,奴是听了青班主的话过来的。”

黛玉早知道荣国府是怎么个‘松快’场地,便也不追问女子怎么进来这里。且在她口中又听到青松的名字,想起他们都遭遇,黛玉心中些许恍然,暗道这女子只怕也是相似的境遇。

只是眼前的女子笑意吟吟,一双桃花眼数不尽风情:“奴花名羽衣,在点翠楼做事。”

语毕,女子盈盈下拜。周身空茫如雾,五官尚算清晰,裙摆却全然隐没进晨阳里。

这却有点难办......

黛玉默默望着羽衣,雪雁在身后扯扯黛玉的腰系,于是黛玉明白,雪雁发现了和自己所见一样的东西

这个人,并没有死去。

眼前是一道残魂,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在光里,自己却还探头朝窗外看去。

“你想让我送你回肉身里?”黛玉忍不住问。

“是也不是。”羽衣点头,看去却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羽衣实有难言之隐......”

“你回不去?”雪雁问。

“回得去——当时——回得去......”羽衣说着,却低下头。她看上去极年轻,细瞧也越不过十五岁的光景。黛玉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追问道:“当时?那你现在是遇了什么难处?”

“我是三月前魂魄离体,不晓得什么原因。”羽衣随手揉捏衣襟,忸怩的样子使过于浓厚的妆容更显得沉重。偏羽衣不觉得什么,她一根手指绕着鬓发几圈,半是思量半开口:“只是那会子,我发觉自己还回得去——不怕大人笑话,我自三岁便没出过点翠楼。这一回魂灵离体,反叫我得了趣。在阴街悠游,想着过不几日就回去。只是回去后才发现——”

她说到此,神情亦是无奈多过恐惧。

“只是回去后才发觉,鸨妈见我许久未醒,又诊不出病症,于是把我肉身卖了去。”

“已经葬了?”

“已经葬了。”羽衣的声音甚至有些欢快,方才短短几句话,她已知悉这小判官不似想象中那般严格。因此近前,低声央道:“我是想请大人把我余下的魂儿也勾出来。”

这个要求倒稀奇,少见不乐求生,寻死倒欢天喜地。联想起羽衣身世,黛玉心中一梗,声音愈发和缓,听来竟比羽衣还稳重。而羽衣见黛玉态度好,自觉所求有戏,更是紧道:“好大人,我没读过甚书,说不出什么好听句子。只我这空留三缕魂,那七魄空着也没用,还不如叫我做只全乎鬼。您若是帮了我,往后我——”

“即便我有心,可你阳寿未尽,我怎么能勾了你去?”黛玉一句话叫羽衣瘪嘴,见她起身欲退,黛玉又赶紧出声叫停:“羽衣,你也不要以为只三魂也好,如今不惧是因你肉身未死。待你肉身死去,魂灵不全,总是要遭罪的——这怎么行?”

羽衣没说话,黛玉知晓她心中郁结,却也怜惜。

“你认得红梅吧?你瞧,她的魂魄便是我俩弥补——我总不会害你。”

也许是那三兄妹极有说服力,也许是因为羽衣也没别的主意。女子在黛玉旁边呆坐一会,直到桌边茶盏冷去,才低声道:“可我不知肉身现在哪里......”

“我当时还有气,下葬的时候用了魂钉。”

“你不必操心,阴街热闹,你难得出来,只管自己玩去。等事情有所眉目,我自然去寻你。”黛玉被羽衣望一眼,积蓄许久的悲伤却满溢。恍恍荡荡一盏茶,这会冷了,反倒叫茶香氤氲。她自觉自己身世飘零,可如今所见悲苦,已然开始酸涩于各人不易。

送走羽衣,黛玉眼底还有水滴。雪雁慌里慌张给姑娘擦泪,这时紫鹃进来,见到姑娘在哭,亦是上前安慰。

“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容易泪止住,紫鹃沾湿帕子,又给黛玉点眼睛:“难道是因着宝玉读书,心里舍不得?”

“怎会!”黛玉被紫鹃搂住,听得这一句话,又不乐意地瘪嘴。

“我的眼泪,难道只配给他一人流去?”

嘴上这般,心里却紧锣鼓密。前面有青松、红梅、白竹三人的冤屈,这会又有羽衣的难处上门。单是阴界的事情还好,如今却件件牵扯阳间,牵扯上在世人。

甚至还是高门子弟。

心里想着青松的状纸,又盘算再去城隍处翻看册子。眼见着日头斜照,黛玉将一沓纸收拢整齐。

看来......这阳间阴界的公堂是再难两清关系。

遥远的大理寺里,大理寺卿封理无端打个喷嚏。

啊啊啊......今天接到意外的任务,更新晚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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