钴蓝的天,明黄的月,一豆油灯烧在这卷画的下缘,烤得天星滴坠下来,擦过面颊,好像脑门淌下来的汗。
老先生的胡子盖住嘴巴,飘摇来去,那蓝衣裳几乎也坠进夜色里。
青松三人没走远,他们三个脑袋叠在门框,和雪雁一并朝里面看。
“我还是头一回被赶出来......”雪雁喃喃,看上去恨不能把那老先生烧出来。她也知黛玉没法子,这老顽固有人在身边就不张嘴,只能把姑娘一个人留在里面。可她摸摸自己的心口,不知怎么,却是喉咙泛出酸。
“这也没法子。”青松嘀咕:“那老大人一看就是当官的,他有事要找姑娘帮忙,肯定不愿意让外人听见。”
“我们姑娘也是当官的——这几年了,可没见过这样的......”雪雁瘪瘪嘴,踮起脚,趴在窗上,依旧往里面看。
黛玉坐在桌案后面,老先生杵在那里,宛若一座石碑。这石碑上兴许刻印过于古板的文字,根骨横错,连条条皱纹都笔直。
他转身瞪视窥看的几人,除了雪雁,另外几个脑袋隐没在夜色里。老先生皱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又返回来看黛玉。
“老朽林承平。”
听来似是同宗,细究却是两家。林承平是文帝一朝的进士,官至翰林院学士,死后由子女扶灵落叶归根。他却是自在来去,家乡坟冢丰裕,子孙流落各地。林承平来此,是因他的子孙供奉他的牌位,家中添丁,他便来多饮一杯喜酒。
“恭喜大人——”黛玉听着这老大人讲述,却更摸不清他到此的用意。
“身死道消,老朽如今是白身一鬼,合该先拜见大人。”林承平捋捋胡须,看去到底是为着自家的喜事高兴。
“身死日久,为人的日子反记不甚清。如今我的子辈孙辈多也投胎转生,反倒是我这先死的留在后面——不过,大人,老朽来此并非求急脱身。”林承平大约寂寞,黛玉看得出。她终于找到机会,朝雪雁挤挤眼睛,示意她赶紧过来。不多时桌上多了茶饮,林承平喝人嘴短,也不计较雪雁在旁边听他的秘密。
“三年前此时,我仍在祖籍,各处闲散悠游。结识一个年轻人,引为忘年之交。”林承平说到此,却是面色一凝。
那时正是春夏交接时,贫苦读书人在寺院寻得一处落脚地。林承平有在此占一盏灯,生前念过许多句佛,死后也在佛祖脚下得一个角落。林承平日日观看来往香客,无人叙话,直到那读书人把笔掉在书上面。
“鬼——鬼!有鬼!”
林承平说到此,摇晃一下脑袋。黛玉与雪雁对视,心知寻常人见鬼,多是寿数将到极限。只是林承平约莫并不知晓这一点,他搁下茶盏,却是一声长叹。
读书人名叫方喆,身无长物,与人卖画代笔,偶尔也上寺庙后山采些药材。他心中还有些抱负,只是苦读多年,却愣是没考下一点功名出来。
“若换作旁人,兴许是稍欠火候。可我看过他的文章,在榜上占不得前名,却也不至名落孙山。”他说着,苍老的面容皱作一团。
“偏巧没回都生出意外。”
“意外?”雪雁插嘴,林承平看了黛玉一眼。只是见黛玉什么都没说,他又把眉头松开。
“他为人倒好,自己无甚银钱,却是乐善好施的性子。就是不知积德积在何处,稍微有些起色便要横生意外。”林承平自己流荡百年,家人皆不在,跟身边的鬼也没太多话可谈。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晚辈后生投缘,结果对方却是万里挑一的倒霉蛋。
黛玉不知怎么想起宝玉无端一场高烧,只她还没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就听见雪雁问:“不会是你挨得太近,把他气运带坏了吧?”
“你!你这妮子,可太不会说话些!”林承平一梗,他生前有一副拐棍,儿子孙子都怕,这会却没了威严。只是他挥挥拐杖,末了又是一声叹:“若是我带累反而好些——我自己心中也有这个疑虑,离开一段时日折返——是这霉运实在不是我带来,我最后一次见着他,他说要去京城投奔亲戚。”
“只是我如今也来到京城,却并没有找到他究竟在哪。”
“京城地大,轻易怎么好寻?”黛玉直到此,隐约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你是忧心他在路上出事?”
“正是——我与他算是半师的情谊,他素来也不与我有什么隐瞒。只是这回,他只说是亲戚,却不跟我说究竟是什么所在。”林承平到底为官多年,那读书人的隐瞒,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只是当时不得追问,如今自己到了京城,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一来,我恐怕他遭人蒙骗。二来......二来我晓得他身上有些积蓄,忧心是路上又出意外。”
“可你的祖籍远在凉州,路途遥远,我虽有心立时帮你,却也得......”
“这不妨事。”林承平摆摆手:“我游荡几年,也琢磨出些鬼家能耐。我的子嗣也在京中,你到底年岁幼小,虽为阴官,落到阳间却恐怕周转不开。”
他说着,几步到桌边,提笔写下一串字来。
“我今次前来,亦是想与大人说情。你若应允,我便与府中人‘传信’。”林承平说到‘传信’的时候胡须抽动,似乎背后另有一段难堪。
“可即便你传信,难道要他们与我们里应外合吗?”雪雁这会仍在雾里,黛玉伸手扯扯她袖摆,示意她过来看林承平方才写的字条。
“这是我在他那里见到的——匆匆一瞥,只记下这几个姓名来。”林承平微微一叹:“我先见到他写下几页东西,次日便听他说要去京城投奔亲戚——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与他的失踪有关。”
林承平说到此,眉眼中却泛上冷意:“我晓得他可能牵扯进什么了不得的事端——只是我身死多年,到底懒怠管。我请你帮忙找人,却实无意令你涉险。”
他说着,再看黛玉,脸上又带出点笑意,却与早先的石碑样子天差地别:“我那曾孙与你父亲同榜,如今也在翰林院。他的次女也与你同岁,即便不为着此事,两相友好,也不必太见外。”
话音未落,目光却看向雪雁。后面门边三个脑袋又凑上来,林承平伸出手,想拍桌子,最后又拐了弯。
“你到底身在阳间,多与鬼妖为伍,耽于外事,恐怕——”
“鬼妖几许,大人如今作鬼多年,却是连本身都忘却?”黛玉将雪雁揽在身后,眼瞳望向林承平,却似要把糊成一处的暗夜烧穿:“大人不必羞愧,我不嫌弃您为鬼。”
林承平闻言一愣,却是笑出声来。
“老朽失言,只是大人勿恼,这话乃是老朽替人代传。”
“何人有此妄言,想来也心知不妥,因此不敢到我面前。”黛玉蹙起眉,欲要追问,林承平却摆摆手,把嘴巴掩在胡须后面。
这蓝衣的老鬼告辞离开,黛玉心中还有几分火气在。她想叫青松几个再进来,朝前走几步,却没听见雪雁跟上来。
仿佛一滴水坠在瓷瓶边缘,‘嘀嗒’一声,四散飞溅开。
黛玉回头,只见一双泪吟吟的眼。
拓展地图倒计时......
终于不用凌晨更了呜呜呜,马上恢复时间区间[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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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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