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仿佛是叫廊下垂挂的灯笼晃着了,背后的小丫头老婆子悄悄笑着,说她怕是十年一个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傻呆呆地望。
可雪雁只是想着,这灯笼怎么把后面的天衬得这样浑黄?
灯笼上的富贵图笑她不识货,又一双手搭在她肩膀上。雪雁回头,那些窃窃的声音远去,只剩一双荡着水的眼睛近前。
“你醒了,怎么不把我也叫起来?”
“你难得睡得沉,姑娘。”雪雁的声音总是一板一眼,她又扭头看一眼天空,屋檐把视野切去一角。于是她心里不再盘旋天和灯笼的事,只是推着黛玉回房。
“外面还冷呢。”
“我知道,我多穿了衣裳。”黛玉的声音里掺着初醒时的沙哑,她歪着脑袋,任由雪雁扶着肩膀,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回到房里。紫鹃早习惯她俩这般样子,听得声音,连头也没回,只顾把寝被叠整齐,话里满满都是笑。
“我说什么来着?都不需姑娘出去,门一开,雪雁知道姑娘睡醒,自己就回来了。”
“反正也闷,我出门,也看看外面有什么好玩意。”
“有好玩意我不瞒着你。”雪雁揉揉鼻子,不知怎的,眼前又看到天空泛着黄渍的样子:“我不瞒着你......”
一只手搭垂过来,比雪雁的体温冷,包容着却更加柔软。雪雁被这一牵弄得眼睛湿热,她直忍到紫鹃出去,才趴在黛玉耳边。
“我还是想不起来——”
“傻丫头,你想不起这那,又不是一年两年。”黛玉抬手把乱发撩开,语调轻快,心里却有些发酸。这样的情状从前也有类似,虽没有什么‘婆婆’,却也没有像这回一样叫雪雁日思夜念。
晨阳折旧绿窗纱,外面鸟鸣喧腾,看去是把春日也哺育大。在屋里坐着不必再加披挂,雪雁撑着下巴,鼻尖后的瓷瓶里盛着一丛花,正是跃跃欲试的时候,看去要在这段时日里再开一茬。那温厚的颜色融化,顺着雪雁的鼻梁向上攀爬。忽的睫毛颤抖一下,抖落花上露水,转过脸还是一样的空茫。
“没关系。”黛玉将露水点去,她自己也稚幼,对着雪雁却有无限回护的心。也许是因为离家太远,她们二人身上都沾着水路的痕迹,看不清自己如何**,却忧虑对方会在风中瑟缩。雪雁许也是这般心意,不再吭声,只埋首在黛玉怀中。但这会是将疑虑抛开,还是不愿黛玉为难,黛玉说不好,只能把她拢紧,心中宁可她还是‘傻呆呆’。
“没关系,你想得起,想不起,我都陪着你。”
这边房中和风细雨,温馨和煦中却有果香上门。雪雁对那狡猾的狐狸犹存顾虑,魂灵还在黛玉怀中,身子已经昂扬挺立。一道金芒欲要出击,只是没弹下指尖,自己便怏怏收拢回去。
“还好还好,你收得急,不然叫你家大人对你不客气。”又不见人影,帘子底下大摇大摆钻进一只红狐狸。黛玉朝窗子外面看一眼,见院中笑闹依旧,便知狐女使了什么遮眼的法术,由此倒不担心。不过听得狐女的揶揄,黛玉还是瞪上一眼,替雪雁出出气。
“唉,这样偏心,看来我还得再加把劲。”狐女笑嘻嘻,不见外地挨坐过来,一上炕就化出人形。她前面得了黛玉吩咐,却也不细究三日光景。看来看去,反倒像她借这个由头,叫黛玉给她安一个不在案的职缺。
“小大人,你叫我敲打的,我尽都做好了,怎么还不接人家的诚意?”
话本子上说狐狸偏爱秀才儒生,这般看来却是相当博爱的胸襟,见着读书的女孩更是心中生喜。雪雁叫这狐妖气得倒仰,她还坐在黛玉身边,怎么容得狐妖显诚意?只是这狐狸好歹多修炼百年,一眼觉出她心里吃味,自个偷偷笑一阵,又正色道:“不过,我这回来,还是听得一件麻烦事,需得大人决断才是。”
“怎么?”黛玉罕见狐女这般,抬眼又觉这透绿瞳仁里一抹狡黠。这情绪不惹人厌,反倒似灵巧的鸟儿藏在花枝子后面,一面偷看房里人,一面又偷嚼花瓣。
不过将狐狸与鸟雀相连,若是说出来,只怕要惹得雪雁跟狐女两个都跳起脚来。
黛玉心里幻想一半,抬手掩在唇上,不叫她俩问她想得什么好玩事。
狐女纳罕瞧一眼,旁边雪雁还气鼓鼓盯着,她便也不打什么哑迷。倾身给自己添一杯茶,半杯入口,前一夜的偶然也在茶香中氤氲开。
清香的茶雾被冷风冻散,取而代之的是口中言不由衷的寒暄。狐女积极要做白脸,也实在高兴有个由头能把这府里鬼灵高昂的头颅挨个打散。满府花景,到了晚上也不黯淡。可是由那些鬼灵做主,却是糟蹋好物件。
告状的鬼灵前面没瞒过新上任的判官奶奶,后脚还被闻讯而来的狐妖打得厉害。他们却不知是两边通过气,只懊恼小姑娘难敷衍,老狐狸也是得理不饶人!狐女可不管他们如何,更高兴手里的法器过了明路,之后更方便拿来修炼。热热闹闹打上一场,搜刮来勺大碗小的孝敬,往府外走却听见哀哀低泣。
那声音不老,哭声却好像吃了百年的苦。狐女的脚步被哭声绊住,绕过一棵老槐树,心说要去鬼市老熟人那里买酒。
只是她过去时,那哭泣的白影在。回来时,落下的眼泪几乎够老槐树用到下一年。
“你哭什么嘞?”狐狸喝多就会大舌头,但喝得多了,才会犯傻管人族的闲事。
那哭泣的鬼灵却不管眼前是人是狐,她只抬头见是个漂亮女人,肿着眼睛底下脑袋,发出与方才无二的哀泣。
“我存不下钱。”
“你要存多少钱?托梦叫家里给你烧金山。”狐女咧咧嘴,见鬼灵衣着尚好,实在不像家中无钱财供奉。
“存了,总不够——”这一句却好像勾出女人伤心事,鬼灵仰起脸,叫狐女看清她的脸:“只是刚存上一些又被要去,总不够。”
“被谁要去?”狐女看一眼老槐树,暗自咋舌,道这边离荣宁二府可不远。
“府里的老爷。”鬼灵指指荣国府方向,又垂下头,掉下许多眼泪。
“府里的老爷?那老国公还没投胎?”
“不是老国公,是新来的判官。”
“啊?”
“我?”
雪雁和黛玉的惊诧随着狐女的讲述一前一后发出来,狐女呵呵笑一声,老神在在道:“小大人,这怎么好呀,有人打着你的旗号在外面使坏。”
她话音未落,雪雁已经站起来。绷着脸,穿上鞋便要往外赶。小小的影子像座山,跟话本子里似的,眼瞅着就要落到恶人头顶上。
“雪雁,雪雁,你先回来——”黛玉眼疾手快,把这气疯的丫头拉回来。
“我去找这边的鬼灵问个清楚!”雪雁虽老老实实被牵回来,眼中余怒却未散。她两手成拳,对着虚空中臆想的祸首一阵乱捶,末了不解恨,眼睛里都泛出金边。
这会金边却盛,长出魂灵似的,几乎要把黑褐的眼瞳吞没。然下一刻,又轻易在黛玉的安抚中温柔晕染开,融化作本尊魂灵的碎屑。
“这样闷头闷脑地问,他们认不认先两说,纵使罚了,也不能叫他们知道厉害。”黛玉牵紧雪雁,食指轻叩台面。茶盏中碧色涟漪阵阵,清明光影下,映着一双更加清明的眼。黛玉思量一阵,又问狐女:“你可问过她是为着什么事找判官?”
“我怎么好在判官之前问案。”狐女没抬头,扣着指甲,悄悄抬眸,流露一段笑:“你真打算管?”
“怎么不管?”
“这和打赌出千可不一样,断了人家财路,你之后做事只怕要为难。”
“由着他们收受钱财,难道就不为难?”黛玉冷笑,沉下的面容真切是一位判官,提笔勾勒不念情面,字句决断却都是怜悯:“叫他们这般把苦主拦在门外,倒实在‘不用为难’。”
狐女闻言笑出声,她好似一直等着黛玉这一句。因此黛玉话音刚落,她就接口道:“那好,今晚我就把人给你带来。”
这烦心事一茬接一茬,狐女走了许久,雪雁还气鼓鼓坐在窗边。黛玉看去好笑,捏住她两边腮,安慰道:“这会幸好早知道,不然往后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求告无门呢。”
她安慰着雪雁,心里还盘算另寻一处‘公堂’。身在阳间便是这点不好,别的判官是在自家庙堂,黛玉却还在人间,实在不好给自己焚香设案。这会眼见雪雁沮丧的小脸,黛玉心中意动,便把这差事交给她来办。
果然,得了倚重,雪雁就高兴起来。乐颠颠的样子落在紫鹃眼中,又是啧啧称奇。
“姑娘,我见雪雁今日一整天都蔫蔫的,你是使了什么神通——你瞧瞧,眼见着都要飞起来。”紫鹃看着雪雁跨出院子,同样被这份喜悦感染。她回来坐到黛玉身边,由着小姑娘挨到怀里面。
“你也说是‘神通’,这样的事,我可不轻易说出来。”这一句话更把紫鹃逗笑,她捏捏黛玉鼻尖,又低声叙说今日府里的趣事,屋里又是一场笑溢满。
两边都高兴,雪雁的步子更轻快。她此刻不拘束手脚,顷刻便到了荣国府外。姑娘叫她寻可作公堂的地界,她只顾着开心,却忘了问怎样才算‘可做公堂’的地界。
是跟在府里一般的空屋子么?
小脑瓜正转,隐约的,耳后一阵飘香,和狐女不同,未靠近便是一阵阵的暖。雪雁回头去看,正见一裙裾溢彩的仙子飘摇而来。
“小姑娘,留步。”
这声音也软,雪雁听着挺喜欢。于是乖乖停住脚,等着这仙子过来。警幻见雪雁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暗自庆幸这不是彻底不加教化的生灵,声音也跟着愈发柔软。
“小姑娘,你可知荣国府是朝哪边?”
“你问荣国府做什么?”
“我来拜会一位故人。”
“你的故人住在荣国府,你怎么不知道荣国府朝哪边?”
“唉唉——你这小姑娘面上软,怎的这样喜欢呛人?”警幻失笑,又道:“我的故人刚搬来。”
刚搬来......刚搬来的不就只有她家姑娘么?
雪雁此刻只觉清明,整个人也跟着机灵起来:“你的故人可知道你要来?”
“唉,你不必觉得为难。我只悄悄看一眼。只消她安好,我便心安。”警幻看雪雁的目光增添几许打量,但见她眼底的警惕,想到缘由,却又觉得可爱:“你若忙着,我自己去找便是。”
“不用,我给你带路。”雪雁绕到警幻身后,顿一下,又道:“只是这会时候不早,你的故人应当在午歇——你可以往后再来。”
警幻面上的笑扩大些,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去摸摸这个生灵的脑袋。只是到底叫腕上玉镯碰撞几许,警幻敛住裙裾,笑道:“说得有理,看来你也与我那故人相熟,不如你帮我传几句话?”
“什么话?”
“官话太难,我把白话说给你——”
“不用,就要官话,我背得下来。”
“这话说不出,只得正主来听。”
“那我就不帮你传,省得你说的不是本言——”
这话却叫警幻愣一刻,她自思忖这一句良久,却是把心中的主意改换。
“说得也是,一人的命盘总要一人来听,经了第二人口,再贴合也不是本言。”
她这般念着,却又飘摇着离开。雪雁看着她走远,仰头看耽搁许久的天。
“所以你拦我干什么!”
几经寻找,雪雁再回去时已近傍晚,紫鹃见黛玉没问她去哪里,自己便只催着她快快去用饭。这会的雪雁倒是很乖,声说声听,到了夜里又是早早吹熄灯烛,等着狐女把那个夜哭的鬼灵领过来。
雪雁急着跟姑娘炫耀她找到的好公堂,巴巴望着,恨不得一刻就结案。
“她不会是诓骗我们的吧?”等候许久不见影,雪雁忍不住嘀咕:“姑娘,那狐狸连名字都不跟咱们讲,这样不坦诚,怎么好说她不会使坏?”
“信一信也无妨,我想她只是有顾虑,却不觉得她在使坏。”黛玉轻轻捏住雪雁的指尖,应和这心声似的,夜风送来一段哭喊。
“大人,民妇有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