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在京的宅邸阔别多年,再浮在心间,便只余一个深沉的影子。
这影子积灰,又叫女儿字句细细扫去——今日整修屋檐,明日更换鱼池,又一日收敛府库,将一尊蓝宝瓷四方花瓶摆进父亲的书房里。
这一应事多有寿康公主的手笔,林如海思忖许久,郑重笔墨,写下一封言辞诚恳的谢贴。又额外叫女儿用心,采点些公主的喜好,莫天恩当寻常,无形中坏了女儿与公主的情谊。
可搁下笔,林如海又整出些笑意。那宅子还是他祖父年青时买进,几进几的门户隐约可记,但现在提来,先想起的却是大片灰青与珠白的庭院间还立着几枝红梅。
那院子宽绰,书房也可用心布置。玉儿在公主那里养足脾气,没道理回到他这父亲身边却又受委屈。
林如海想着,不自觉又捏起笔。待到回神,眼前岸至,他心中好笑,不知晓这信与父亲究竟哪个先到女儿跟前去。
只是纵然这般想着,他仍拿手遮住信纸,不叫江河上迸溅的水汽晕开他予女儿的书信。
一滴水落在纸上,在边角处拓出花朵的痕迹。无论哪里的景致,一但遇上雨水,入眼便添一重湿意。
眼前工笔添重色,山间清气袭人,也不复暑夏湿闷。寿康公主将窗子启开听雨,眼前寺院落一只呆鸟,张着嘴,仰着脖颈,却不知有几滴雨落进那狭长的嘴里。
青瓦,灰空,羽翼苍白的鸟振翅而非,转眼便融进身后的碧绿里。黛玉念罢父亲给寿康公主的致谢,捏住帕子将那滴水蘸去。
幸好没晕开父亲的字。
黛玉垂下眼睛,窗外鸠鸟啼鸣。她面上光影交错,这一场雨把茂树根叶浇脆,一点风摇落叶纷飞,只在这一切的交界中仍不舍得遮去她晶莹闪烁的眼睛。
“你父亲当真是好福气......”寿康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老人家犯了小孩子脾气,可看着小姑娘高兴,她又禁不住跟着松一口气。
她将黛玉的鬓发理到耳后,指肚抚过皮肤,手掌在黛玉颊上驻留许久,竟想不清当刚带上山时那样稚幼的孩子怎么立刻长到如今。
密雨打在窗棂,寿康公主看着那封拜书。她心中竟对那素未蒙面的林大人生出醋意,仿佛眼见他轻易撬走自己的一支根骨。
“说不准我就将我那公主府也修一修,跟着你下山去。”她似说笑,却紧捉着这冒撞的点头不松。眼前的女孩几乎是伴着最大的希冀与渴盼降临她的生活,这几年过去,更与那些晦涩的过往不同。
寿康公主舍不得,她面前的杯盏中还盛着小姑娘亲手制的莲子茶呢。
“父亲这一趟路途也久,交付好扬州事务,又一路舟车。幸好寿慈祖帮手,不然恐怕要露宿街头。”
黛玉晃晃脑袋,故意拿指节佯装抹泪珠。寿康公主最看不得这个,又知道这是黛玉笑闹,便板起脸,用力揉一揉黛玉的鼻头。
“我老婆子是骄横跋扈,这辈子不愿你欠下除我以外人的人情。”她说到此,又是一哼。公主的恩德显然排在外祖家的照拂前头,她不管不顾包揽为林府整修的差事,旁人也只说林姑娘是真得了寿康公主的好处。
这事说来也不惹什么猜嫌,寿康公主无夫无子,寺庙之中清修半生,身边唯伴着这样一个女孩,自然爱惜得跟什么似的。
宫中的贵人们且不多说什么,圣上私下笑谈,也是林爱卿沾得女儿的光。其余人便更不会置喙公主的事,多也是含酸一句‘索性到将来只出一笔嫁妆,又扶不上仕途’。
而荣国府更是与有荣焉的得意,府上的表姑娘得了公主的喜爱,和他们在家的姑娘又有什么差别?
纵使没先与高升的林老爷寒暄叫人失望,可日子总还是在往高处走,最好能如一泉宏瀑倒上天际。
寿康公主思及此,心中冷哼,面上不显露什么。她这会动了与黛玉一并下山居住的心思,又惦念起隔几日便要上山的封选良——到时候人去寺空,独留他一个与假净业周旋,是否也有不妥?
她在自个的主意里碰了墙头,一时又想着封选良已去巡捕营任职,细说算不得懵懂。另一边又记挂他年纪还轻,恐怕他落下险处。
这般想着,便忍不住口中叙说。寿康公主这些年已经习惯大小事都跟黛玉讲述,这会念头缠结,自也要借着叙说理通。
“寿慈祖若是担心这个,下回碰见封公子,我便跟他问一问。”黛玉一时出口,却暗思忖以封选良的性情,巴不得寺里的无辜和尚们都跟着公主搬走。
又记得封选良给的当值排序,细细数算,下一回休沐便在明日。
黛玉这会专心,却没留神寿康公主稀奇的一眼。只是寿康公主什么都没说,只将手落在黛玉肩头。
院墙外面,智明小和尚唱着山歌路过。细语不知何时停息,山林洗涤明净,鸟鸣更脆。
黛玉私心愿与寿慈祖一起下山去,她一早‘收买’附近魂灵,甚至还有了尘寺中圆寂的老僧。假净业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这些的眼睛,又有啸川与雪雁来去轻易。
而寿康公主年事也高,早年心气衰郁,到了晚年,尤其此时,身上内外的病痛便愈发累积。
到了山下诊治轻易,照应的人多,修谨姑姑也能松一口气。
只是这话说出来,恐怕又惹得寿慈祖逞强怄气。因此黛玉只笑眯眯,又读一遍寿康公主手下的人呈上的报章,便与公主一起将这不能被旁人看到的东西燃尽在火盆里。
搁在窗边的几张纸到底被濡湿,几个黑字作圆圆,却惹得一只天牛的兴趣。漆黑的触角洋洋得意,割开窗页下的天空,又大着胆子啃咬墨字。然而盆中火尽,空气骤然冷清。
天牛似受惊吓,跌跌撞撞往天上钻去,化为苍白天幕的黑点,极目望去也看不分明。
而等到了夜晚,万籁俱寂,同样的位置闪烁,在一片漆黑中保有洁白的寒星。
封选良早早便等在房里。
他下值时特意绕路到林府去,那府院干净整洁,一簇花树正在枝头伸出去。今日雨水锐利,打下几个花苞,他便拿手帕包好,回头一应泡在碗里。
花苞昏头昏脑,以为这就到了开放的时候。在水里颤颤巍巍飘动,倒真有支开瓣朵的意思。封选良两手叠在桌上,下巴低着手掌,眼睛望穿‘碗’水,耳朵却仍支棱着朝外面听。
也许林姑娘明日会来?但明日白天他休沐,可林姑娘应当还有事忙。若是晚上,他出去当值——林姑娘来了也见不到......
曲起手指轻叩碗沿,封选良想跟这水里飘动的三两朵打个商量,请它们不要单开这一个晚上,只他一个俗人不好赏光。
心里正惦记,外面便有声响。封选良的脚步比脑子转得快,昔年爬树的功夫好,如今翻越桌椅也当仁不让。
门外面的三人没听到什么动静,只见到封选良打开门,叫她们欣赏正在盛开的水中花。
“我还想着,你们要明日才来呢。”
“你明天难得休息,这一段时日难得受累,好好的白日,不如便仔细松快些。”黛玉入内,一眼就认出这话当开在她家院里。只是她这会不语,只歪过脸颊斜斜望去,眉梢挑起,两只眼睛都落在封选良的眉心。
封选良只一眼便老实交代,他小心将水碗移到桌子正中央,笑道:“我在林府东墙走,正好这几枝被打落到我马上。将开未开的,丢了可惜——黛玉姑娘,我可没翻你家的院墙盗宝。”
“你若真能做出那般事,寿康公主也不必日日悬心你过执拗的脾气。”黛玉笑一句,又正色道:“待到花开,还请你来看正经样子。”
“我一定去”
封选良眼皮跳跃几下,低下头,说话也闷声闷气。黛玉不调侃他这会羞赧,只还记挂着寿康公主打探来的事,便要在万事前与封选良说清。
“我那日与寿慈祖问询,寿慈祖却也说不好是怎么个故人。”那些东西阅后即焚,但黛玉记性好,这会道来主次有序,全没遗漏哪点讯息。封选良口中默念,一一记在心口,而黛玉却在此时迟疑一刹,紧随着又道
“寿慈祖叫人往安门关查,不好明说封大人的名讳,只借着夜梦亡夫,推到郑将军身上去。但这一行却得知个意外的消息,明着与封大人没甚干系,但我心中总想不通。”黛玉见封选良凝神,便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京中有家镖局,名字倒大,名为天下——在许多年前往那边走过镖,细算时间,正是那战事前后。”
“若是从安门关往京城还好说,战事吃紧,自有人要搬送财物——可怎么是反过来的?”封选良听过天下镖局的名头,这地方只交接名门豪户,寻常富商都差使不住。若是有人偏偏在那战事吃紧的时候往那边送物,无论是什么都足够惹人猜疑。
黛玉颔首,灯烛在她的眼底投出银杏叶的形状。她自己也觉得这消息可用,又可惜事过多年,公主的人查不出更多。
“我没听舅舅提过与那镖局相熟,等往后再找陆大哥问问,兴许他家知道什么。”封选良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眼前掠过几个人影,又听黛玉道
“也好,我明日与雪雁、啸川一起潜进去瞧瞧,说不准能看见旧册。”
封选良自没有不答应的,又嘱咐多加小心,窗隙一线月色在他额头打一个金箍,细细的金线底下,剑眉间隆起一座小丘。
黛玉不自觉望久,封选良桌下的手不自觉整理衣摆,几乎是左手压着右手,才没摸到自个发冠上。
“公主今日迟疑要不要回去公主府,又惦记你,一时还定不下主意。”黛玉轻声说着,封选良的声音也低,却压不住急切
“还是下山去,公主近来身子也不好,又不许太医常住寺里。”
“咱们想到一处,我当时也是这般觉得,只是又怕寿慈祖逞强——”
黛玉见封选良和自己一样心思,却是笑出声。然而桌台忽得一晃,黛玉回神,一时笑声止息,下意识朝那些许泼洒的花苞看去。
“唉,你瞧?正是说话这会,竟都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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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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