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这条三丈宽的路,两侧排满售卖米粮的店家。黑瓦店面后有一条窄溪,银光闪闪的一条缎带,极目望去,几乎披上下一排店面的瓦沿。

秋里虽说清爽,可走得久些,难免心气烦躁。与封选良一并的几位同僚收了招式,回头望一眼窃窃打探的店家,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世风日下,眼见要至冬,却又出了偷粮食的恶事。”

“有甚么稀罕?年年都要有这样一次,只是今年忒猖狂——唉。”后说话的一个快走几步,拍拍封选良的肩膀:“这按说是选良家学,方才盘问许久,你看出什么事?”

“我觉得倒不像偷粮食。”

一队人走到树下,西风吹拂,手心冷,脸颊却发烫。领头的参将听封选良这样说,不禁道:“这话怎么说?粮食可确实是少了的。”

“是少了,只是后墙那里有车辙印,若真是赶车过来,怎么只拿这样少?”

“说不准是来探探根底。”另一人插嘴道:“摸清存粮几何,这才好下手偷盗。”

乍起的长风在一旁的窄道中发出呜呜隆隆的声音,封选良回头看一眼,夕阳的垂光已经降下屋檐,店家的招牌摇摆着,扇动来几许米香。烟囱间生出白茫茫的蒸雾,融进天上橘红,好想橘子上挂的白丝络。

橘子皮剥开,不留神将酸汁炸进眼里。一片橘肉挂在当空,**晕染开黄昏。封选良按一下自己的眼角,只觉得几个商家眼神交接中显出些怪异。

“选良,你看出什么了?”参将又问。

“我不好说,只是——”似有一阵风将封选良的一段衣袖扯住,他抬起头,话头在舌上一转,道:“只是这样的事年年有,我觉得那些商户太过着急。他们自个也说,穷苦人为着生计迫不得已,往年也不曾报官捉贼。”

“话是这样说。”又一人接话:“只这会还加上车马痕迹,说不得啊,是怕后头是有一窝搬仓鼠,把他们这一排都盯紧。”

“确也有这般可能,咱们再等等,没准他们还有后来人。”封选良收敛余下的声音,这一行走在下风处,米香之外,迎面又携着酒香与与草木清香飘来,方才橘红的太阳似一根香烛,在纸上烫出一块孔洞。长风推撞之间,一颗空洞洞的月亮填上当空。

他们之后不再多说,回到巡捕营交卸差事,回禀今日探查,便又三三两两结伴而出。

“选良,我们走咯!”

“回见。”封选良也挥挥手,独自绕过三个街口,直确定四周无人,才使得肩膀一松。

“小封大人方才好气势。”黛玉将手指覆上唇,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弯月。今夜月色苍白,原是光辉投了尘寰,晶亮在这暮色下的小巷。

“可别笑话我了。”封选良知她是见了在粮店的全程,当下笑起来,只声音还低低压着,外人望来,几乎见不得唇齿翕动。

“你们今日怎么到这边来?”他问着‘你们’,可眼睛只凝在黛玉一处。耳边的狐狸又哼哼,封选良也不管,只记得她们是从天下镖局那边来的:“是公主那边又说什么?”

“只是打听得郑夫人娘家的些许旧事,等晚上我再跟你详说。”

黛玉这边暂止话头,封选良却还计较这路途太短暂。听她约好时候,之后也不急着抖落什么,只领着黛玉仍走在还未散的街市。

“你看上什么?只管与我说,我去跟店家买了。”

他们见面总是晚上,黛玉出门时,这边街巷早也冷清。黛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眼瞳闪烁几下,却不推拒,指指就近的泥人摊子,几人便一并过去。

“爷儿,看中什么?”这手艺人正要收摊,眼见着前方投下个人影,头没抬起,笑便扬起来。

“喜欢哪个?”

“这个。”黛玉将手伸到一只白鸟样式的泥娃娃上,封选良会意,便也伸手从那摊子上取过。他不曾扭头,唇上却带着点笑容,黛玉又凑近看看泥雁子,哼一声。

“和你我认得的雪雁不很像,下回早些来,请人家给我们现捏一只。”

封选良微微点头,唇上的笑容却扩大了。

他只可惜这条路总归太短。

几人在岔路口分开,阮啸川龇牙几次,见黛玉又扭头,也只得叹一口气,又把那泥雁子拿过来。

“姑娘,你怎么只拿白鸟,不拿狐狸的?”

“你方才也在,那摊子上又没有狐狸给我。”黛玉好笑,这时也不整强。趁着晚饭前的当口回了屋子,坐在窗前,又对着那泥像发呆。

白泥的翅羽,黑洞洞的眼。橘红的长嘴朝天,彻底把最后一抹曦光戳穿。一泻晚光落下来,月亮又浮上光彩。淡紫的薄云似纱似绢,折叠不周正,底下的星子透出来。

索性是幽魂在外,倒也不拘束在府封里边。黛玉照旧将雪雁留下看守古琴,自己与阮啸川一起接了封选良,三人落在今日粮店的房檐上边。

封选良换了当值时的衣裳,灰青的短打,看去也不怕夜里凄寒。今天白日他在店里,这会却在瓦上朝下看。口中说着着人蹲守,结果竟是自己先到了梁上来。

他想来,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又为今日事多一层纳罕。

“黛玉姑娘,你今日怎么忽然叫我不要说话呢?”

“你那会原是要说什么?”黛玉不答,却先反问。

“那几个商户有隐瞒。”封选良跟外人还有些顾及,对黛玉却直接将自己的考量说出来:“那边虽有车辙印,过往的却不曾遮掩。听那话的意思,这几个人不是同一天遭难,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会一齐报官。”

“你觉得他们之间有关联,这会一齐遭了额外的——”黛玉看见封选良点头,便也会意,将后面的话收敛。

“好,这便是我叫你不要说的缘由。”黛玉与封选良在一边坐下,两双腿垂下房檐。这会的风却不再寒凉,吹拂得衣摆贴在脚踝,扩出一段弯月。

“我那日去了宫里,却撞上太子来寻公主议事,公主便叫我隐匿身形去听。”

这会虽无外人,黛玉的声音却不觉低了。

“北边的良田遭了几重冻害,夏里那一茬的粮食收不上来,这会隐瞒不下,眼见就要传过来。”

北地的粮田,京城的粮商。这其中的凑巧叫封选良一怔,旋即就将眉头拧作一团。

可他这会还未理清根由,便问道:“这与太子有什么关联?”

“寿慈祖与我说,先皇后的母家自先皇后薨便低调许多,这些年子侄虽还在朝堂,可声势早也不如过去。”黛玉心中复述寿康公主的言语,口中却未停歇。

“太子的舅舅便在北方任一城太守,若是救护不利,恐怕要遭一层罪责。”

封选良思量若是太子的舅舅自己失察,黛玉想来不会为他说话,因此便道:“是遭了谁的暗算?”

“太子自个疑心是大皇子所为,只是公主没吭声,我也不好分辨。”黛玉不知封选良下决断的缘由,还思量这人倒是十分敏锐:“只那一位大人我后来又打探,说是为好官,他治下却没甚灾害,可惜这会被架在火上。”

“那边粮食少收,京里的粮商又似有勾结。可即便抬高粮价,也该是北地的粮商,怎么又跟这边有关?”

他话到此却戛然而止,与黛玉对视,二人异口同声道:“只怕有人要存心做个表现!”

只是两人一对视,彼此又知晓纵使灵官也多无奈。

“先不说这个,我在李三那边倒又打听出些。”腌臜事下腌臜人,聚在一处,如同蚊子见血。封选良知这事他们难以插手,索性振作精神,讲话头拉扯到他们自己这边,也将黛玉这一刻蹙紧的眉头揉开。

“他怎样说?”黛玉确也好奇,尤其见封选良面上绷出点冷笑,更是好奇那一位又摆了什么款。

“我跟他扯个谎——”封选良说着,自个又补充:“也不算扯谎,只是话说一半。我告诉他,那之后我跟人打听那把琴的事,却听闻琴摆在林府,竟会自弹。”

“那李三公子必然是不怕这流言。”黛玉哼笑,似乎已经见到李三公子故作矜傲的姿态。

“何止呢。”封选良似要笑,但想起那会的情形又觉厌烦。龇牙咧嘴做个鬼脸,惹得黛玉笑出声,才几许道:“我看着,他是巴不得天下人都将那琴看作个邪佞物件,好衬得他慧眼识珠,出淤泥而不染。”

“照这样说,琴便指定不是个邪佞物件。”黛玉听封选良话里有偏袒,知晓他心中也下决断。只是不知那琴为何至此时还作哑客,无从交谈,‘救与不救’也无从谈。

不过,以那日李三公子的琴艺来看,这二位想来也不是几世难寻的知己。

黛玉悄悄咬一下自己的舌尖,截断即将响在耳边的‘魔音’。

封选良拿黛玉的态度当佐证,黛玉却也以封选良的偏袒当凭证。两个人暂都没份自觉,只并肩在房檐,又想说些别的,又在对视后扭过脸。

皎白的月亮银笔勾勒,底下的人形却没遭暗影埋没。潇洒一笔描出两个人都轮廓,只是各自的耳朵朝外却是红了半边。

黛玉心里还有份猜测至今未言,那便是封选良当时怎样跟寿康公主谈起,才叫寿慈祖疑心过来。可等封选良看过来,她一时又问不出来。只觉得怎样开口都似责备,心中很不情愿。

而封选良的心思便更简单,他在心中责备自个往年不曾多积累些诗书故事,这会练不出口舌,空叫风吹得嗡隆作响。

只是这样也很好......

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一对影子,觉得夜色也短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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