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选良没留心就已经到了宫墙沿顶,他一刹那犯了迷糊,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宫门内的景致,却是和想象中不相符的样子。
只是他想象中的宫城究竟怎样,封选良自己却也说不很清。
——也许是现今天色太晚。
黛玉前一夜出了主意,只又念着寿康公主早也歇息。次日白昼轮得封选良当值,他抓着黄昏时补上一场安眠,到了晚间便作了宫里的‘客人’。
天色太晚,月亮只洒在宫墙顶。底下的甬道深邃幽长,模模糊糊的,叫封选良想起异兽的嘴。
外面是堂皇的绒毛,间中是森白的利齿,而到此又如兽的咽喉——又窄又细,再往深处看不清。
晚风吹袭,劫掠过境。没有白日的威仪,却也不见预料的鬼气。只如一匹暮紫的纱锦,一层层叠着盖在眼上,回过神来已经陷在空茫中,认不清前路。
耳边不知响着哪个宫室的细碎笑语,封选良顺着那声音望去,却把堆叠的宫殿高墙看入夜色,眼前只有一双眼睛亮盈盈。
黛玉最知晓寿康公主坐卧的时辰,这会说动封选良进宫,半是为着太子拉拢,另一半却也盼着封选良自己开解心结。
如今封大人身脱尘寰,这些年与寿康公主不相往来的缘由也无从知晓。封选良如今虽说知晓公主照拂,可一来有舅舅从前教训,二来又实在与公主少些相识,许多事并不好开口。
这会遭黛玉‘撺掇’,索性咬咬牙,且顾不得什么礼节。
寿康公主再过不久便要离宫入府,只是封选良实在不敢叫太子等到那时候。他被阮啸川提着臂膀,眼见黛玉在前面翻飞,不知怎的,竟是干笑出声。
“你又笑什么?”黛玉回头,不见责怪的样子,反倒满眼都是纳罕。
“没怎的。”阮姑娘的手抓得用力,可封选良只朝前面瞅,肩膀上的力道竟不觉了。
“我就是想着,从前也未怎的与公主禀告你我相熟。这会冷不防被你这般带进宫,公主见了,说不准要怨我失礼了。”
“这又怎的?事急从权,你我诚心交好,寿慈祖不会怨怪的。”黛玉说着,却叫这冰冷的晚风撩拨得耳朵一热。她自个心里倒生出些‘怨怪’,责怪封选良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闹得她自个好像也心里有鬼似的。
她说完便扭回头,不知封选良却将头底下。脚下的宫亭楼阁暗影绰绰,富丽的园景也不过是一块漆黑的衬布。
交好确是诚心,他问心无愧。
可若再细问,那便是有愧了......
这一路再是无话,只有几点巡夜的宫灯摇曳过境。黛玉领着一行人往清平台去,还未看破重重青木,便已经看见那边透来的灯光。
修谨正开门透一透烟火香,两旁一阵风略过,她便起身将门关上。那门轴吱呀一声,在殿内巅荡,又听到内殿中公主吩咐道:“修谨,你自去歇息吧,今儿也不必叫小丫头们守着。”
清平台里的小宫女们自乐得忙里偷闲,这会叽叽喳喳簇拥在修谨身边,不多时便融进夜色。
寿康公主直到外面的声音尽数止息才出声。
“躲什么?既然有胆子悄摸地过来,想来也不怕听我几句刁难。”
黛玉早偎到寿康公主身边,两指一摆,封选良身上的咒术也解。他恭恭敬敬行过礼,只是偷眼看寿康公主的神情,还是心中不安。
“公主,此事是我冒撞。一时情急,央林姑娘带我进宫来——”他的声音不大,只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声音细听也没什么打颤,看去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可若真的四平八稳,这会也不会出现在宫里面。
寿康公主恨铁不成钢似的哼一声,将黛玉搂住,不爱看这些小孩你推我来,互相偏袒。
讨嫌——
这会在捻她衣角的一个也讨嫌——
寿康公主轻轻捏一下黛玉的耳垂,只感到手掌中的忸怩。
她默默一叹。
“你们到这儿来,莫不是为着太子一事?”
两个孩子都朝她望来,晶莹的,稚气未脱的,直叫寿康公主心中一阵阵发酸。
人人都说幼年失亲的孩子长得快,可叫她来说,便是少人教导,才要在这世间摸爬滚打许多年。这样意一想,心中的计较也消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哪个都是前生欠下的债。
她又叹一口气,摆摆手,叫几人自己倒茶吃茶点。
“选良,你这会本不该来。”寿康公主这会声音浅些,见封选良正襟危坐倾听教诲,一时又不禁泛出笑来。
“你想问,太子拉拢你,是不是我的安排?”
封选良点点头,他迟疑一下,又道:“我知晓这是难得的机会,只是我又总为旧事挂连。如今若是万事不知便投到太子麾下,却也不知前路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该怎样办。”寿康公主说这一句,果然见两个小的都睁大眼睛。她这会又笑又不笑,到头来也只能把那些酸苦压在心间。
“选良,现今陛下的皇子不止太子一人,你问我哪一道是将来的坦途,我却也不好给你什么指点。”
房中有一半未散尽的烟香,不现世的魂灵般浮动在眼前。柔柔地摩挲各人面颊,飘散开去又带着点点凄寒。寿康公主看着封选良的眉眼,细数故人逝去已有十余年。
“我只准太子去公主府一看。”她的用意明显,话到此也无需多言。太子出宫却有寿康相助,但若要说封选良的选择,寿康却不曾掺和其间。
是接下这意外的拉拢,借机投身军中。又或者是婉言推拒,在将来择选自己的明主。封选良日渐长大,他的生活不会只截留在日复一日的街巷追捕中。
而他至今日日练习骑射,掌心的茧子不逊色与任何一位战将,为的也不全是巡捕营中的仕途。
可他若是回绝太子,又或任何一人,却也不必因为寿康的缘故新生内疚,只怕折损公主与子侄辈的情谊。
“选良多谢公主。”封选良叩首,抬起头来,眉眼已然松动。
他似在这一周转里定下主意,黛玉见封选良放下一桩心事,自己也不觉弯起眉眼。她是不知晓自己这一对望叫他解读作什么,只是封选良看来又看去,将两手放在面前那只矮几上,俨然是一副‘拘谨’的悠游。
他是当真少在人前卸下心事,这会别别扭扭,登时把屋里人逗乐。阮啸川现今还是狐狸样子,摇摇头,打个呵欠,又把脑袋埋进尾巴中。
“我现今还不好到军中,对太子的好意却也心领得。只是这一番招待不好即时回复,等我看过太子舅舅的经过,若他当真贤明,我自会与他再叙。”封选良一口气说完,姿态却也不复方才僵硬。
“若是......若是之后有不得之处,还请公主指点。”
寿康心中一怔。
记忆中,却也有一道人声。含着笑意,又不肯对着世间低头。
——我是不知道皇上的旨意是否英明,等我看得真凶,自有自己的决断。
——公主,您不必宽慰我。我夫君决计不是那降敌的夯货,我自不会叫那起子流言搅扰了。
那一张面孔隔着岁月,这会呈托在更年轻的音容中。渐渐的,彼此分隔开,并不会叫人糊涂,分不清人物。
寿康公主伸出手,原要落在封选良的肩头,末了却理正他的衣服。
“好,且等你来问我。”
来此一趟不容易,寿康心里松快,便捡着宫里朝廷的大小事指点他们两个知悉。黛玉想起那暂未落地的封妃消息,又想起荣宁二府已遮掩不住喜色,面上也不禁泛上愁容。
也不晓得是不是件好事,却竟已经急着笼络钱财好处......
他们来时天色便晚,寿康公主再说一通,更要催促他们折返。只是临到分别,又各自与他们二人低语,直到狐狸的尾巴缠住脚踝,才挥手容他们出宫。
月色凉,耳朵烫热。封选良想起寿康公主方才咬牙切齿,一句‘莫要心里犯左’,更好似把自己的心事戳破。
只是不知道公主与黛玉说的什么......
他不好问,这会只与黛玉说着方才事故。宫中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太子舅舅的事态未名,他们便也记在心头。
“好,这便到了咱们家,姑娘,你先回,我叫封公子回去吧。”
狐狸听了一晚上兼一路,这会笑嘻嘻,落在封选良肩上的力道更重。黛玉也不好跟去,只得依从。只还不等她说些临别语,就见着两道白光自后院弹出。
一个是雪雁,她元身未现,瞳眸却已满是金色。
另一个却是生客,绛紫衣衫,一条银腰带接住月色。她看去是二十上下的姿容,只是一双眼瞳如月,青苍白目,水一般从众人身上流过。
那女子抱着一把古琴,见着黛玉,盈盈一拜。张口欲语,却又有另一个身影飞窜而来。
这一次,却是封选良,阮啸川与黛玉一齐出声。
“是你?”
“臭道士?!”
“门老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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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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