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楼下传来一二声猫叫,封选良便倚靠在窗旁。他撩开纱帘一角朝下望,扭脸见李三一脸呆相。
他是心知肚明,面上却是警惕的模样。
“这回可是你的琴?还不快些拿了,我好带你出去。”
“唉,唉——”李三仍迟疑,见封选良面色一如往常,自己的步子又停顿。
“封,封公子,你觉得哪个是我的琴。”
“这儿不只有一张琴?”封选良皱起眉,眼见着便是不耐烦的劲。李三心里更飘忽,偏封选良又催促。
“你还不去么?若是就拿着,若不是,咱们便赶趁着时候,早些出去。”
这便是一回琴遮目。
李三恍然,再见那封选良一无所知的模样,不禁又觉这是‘琴夫人’给自己的独一份的考验。
“你别慌。”
封选良不应答,只和黛玉一并见着此人忽就气定神闲。
“这人实在讨厌。”黛玉知晓封选良这会不好回话,便只自个一股脑儿地把话讲出来。
她一衫浅杏长裙委地,叫月亮浇出盈盈的蓝。反衬在琴楼窗前,雾气盈盈,似不该归属凡间。封选良心里一恍神,赶忙又振作精神,听黛玉悄声埋怨。
琴女自山中来,吸纳天地灵气,乃是日月之精。在人间游离数不尽的春秋,未启灵智时被能工巧匠制作一把琴。头一位的主人乃是琴艺大家,几十年滋养,至死时却叫琴女启智开眼。
再往后百年,琴女流离在人间。她由琴曲生,自己便也醉心此间。熬经许多岁月,不常显身,只与好曲乐者以琴相谈。
李三公子乃是例外中的例外。
这样的冷夜竟有传来几声虫鸣,滋儿滋儿地想着,又把人气宣到几日前的白天。琴女自被黛玉抓个正着,自个心中有愧,便也不再遮掩,只将前情一并讲出来。
琴女的性情中掺一份随遇而安,她不择求琴主,万事只道随缘。几十年前流入郑府,那会的郑大人亦好雅乐,琴女的日子还算开心。
后来郑府喜得千金,小女儿也被父亲抱在膝头弄琴。琴女见之心喜,也暗中拨弦弄曲,逗那小小的孩子高兴。
“那便是现今的郑夫人?”彼时黛玉正坐在矮几前,雪雁、阮啸川立在琴女身后,彼此都错开眼睛。
“那便是现今的郑夫人。”琴女点头,幽幽叹出一口气。
“我那时只知郑府的老爷好乐曲,年少悠闲,至往后却忽得怠慢。再后来,我便被闲置一旁,直到有了女儿——也就是郑夫人,才偶尔拿出来再弹。”
黛玉听出一个节点,暗道却不知发生什么,叫一个惯好风月的公子哥扭转性子。心中又思及郑府与郑寅将军的干系,却又此时,听得琴女继续。
“只是郑夫人却也不爱琴艺,她在闺中还拨弄一二下,待到出嫁又将我带去。我知晓她哭嫁心中难受,也很情愿去与她解闷。只是到了李府,却也是空落灰尘——我便知晓她带我来,并不为着曲乐,只是想再见一见我这琴中人。”
“若是这般讲,岂不是更可怜些。”阮啸川听着,忍不住开口:“不准在她心里,也只你这个可说话的人。”
“她哪里是想与我交心,她是怕我漏了她的意。”琴女失笑,略泛青的腕子被早间的曦光映出暖意。
“她未见我时,常与我说些心事。而后我显身欲与她一会,想来也是吓着她。我那会还担心她要将我斥为俢邪惑心的诡异,后来她将我以符纸封存,我也只怀了歉意。”
几方闲坐,黛玉这一间屋子乃是细之又细。一瀑阳光筛过纱窗,细细密密地在桌上扑洒一层金。只是这金光却绕开琴女,这空置多年的古琴,似也无意多涉足此境。
只是见着黛玉将雪雁的头发拢整齐,琴女怔怔望着,却也将自己松散的鬓发撩拨到耳朵后面去。
“可惜,我身木心也木,许多事却是后来才想清。郑夫人惧怕我,却将我带去李府,无非是怕我在他人前显身,把她曾对琴叙说的话漏出去。”
“既如此,她又何必将琴借我,岂不担心?”
“她怎会不担心?”琴女失笑,竟是坐到黛玉对面,一手撑着下巴,古制的衣衫垂落,看去如书中的狂士。
“她将我送来之前,可请那位门老板额外上了二十道符纸。且我这些年再未在她面前显身,想来她是以为这些年符纸封禁,已然将我除去。”琴女说着,又意有所指看向黛玉。
“且李府急着攀交你父亲与公主,由她出面与你交涉,承的自然是她的脸面——再重要的古琴也不过简短借出,她怎么舍得推拒。”
琴女言语直白,黛玉一时哑然。原先说起郑夫人,多是谈及她被家人逼嫁,可怜可惜。这会知觉底下的千般心思,黛玉一时思忖她不至在府中空受气,一时又对叫她如此不安的‘心事’怀了警惕。
“那么李三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便是自作多情。”琴女声音平淡,眉心却紧跟着皱起。眼见前面三人生出好奇,琴女心中竟多了卖关子的俏皮。
空寂百年的心只弹琴曲,这会却因着旁的事生出痒意。琴女将手按在脉上,声音一时变低。
“我神魂遭封印,只到底不是那些歹心妖邪,只是出不得这琴。”琴女说起门老板似无怨愤,对李三公子却是满腹苦水。
“你们也见过他,知晓是文武不成的样子。他心里也怀着不忿,偏又不舍得磨砺自己的性情。蹉跎到这个岁数,只叫父亲耳提面命。愤世嫉俗,只觉这世上没人知晓他的才气。”
细说着,木头倒酸,琴女挤弄一下眉眼。
“我虽出不得琴,却也能偶尔散气。原本只摆在郑夫人一处,平日无人,便松了警惕——那一日叫他看去。”琴女幽幽望向黛玉,整张脸孔写满无妄之灾的委屈。
“我是不知他作何想法,只知他莫名就将我引为只向他一人显身的知己,自顾自叫起琴夫人,闲来无事,便要在那拉锯。”
这边几个都听过李三公子的琴艺,这会琴女将那琴音比作拉锯,一时竟没人觉得不妥。
黛玉一鼓作气将话讲完,封选良听得也仔细。他望着黛玉的两只眼作了一双飞鸟,随着言语疾行,或是舒展,或是收敛翅翼。纤长的睫毛又叫他想起那一夜的浓笔,只是这一回又比上一回更加清晰。
他分明将话听得很轻,可咚咚作响的心跳却似恨不能传到旁边人的耳朵里。
黛玉一时与封选良偎得近,一番话说完,抬眼只见封选良一双安静的眼睛。他这双眼睛在月色下显得很清,褪去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有一腔水要借着这个空当流下来。
她不自觉慢下声音,再回神,又赶紧将脸扭过去。
这时吹进来的风更冷,直把脸颊、耳朵燎得烫热。
“......琴女心里还生气,便要治一治李三公子......”黛玉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眼睛望着窗下,那里只映着封选良自己一人的影子。
封选良也顺着黛玉的目光看到地上,只是那孤单的影子没引起他的愁绪,反而生出些莫名的欢欣。
反正,他自个总知道还有另一人。
琴女给李三公子设了他梦寐以求的独一份,这一场幻术自也避开封选良与黛玉。二人只见着李三公子在房中兜圈,最后不知怎的,竟是破口大骂,早将自己标榜的文人气质丢去。
封选良被这几句脏话扎了耳朵,与黛玉对视一眼,知道时机已至,便将李三治住。
“你若要发疯,且莫要在人家府里。把声音传扬出去,万一被人捉住可怎么好?”
李三听到封选良的声音,自己却也醒过神。只是方才四张琴各有章程,他摸来摸去,竟迟迟不知究竟哪一个是琴夫人。
封选良看他余怒未消,自己还要装作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黛玉在他身后观望,阮啸川和雪雁也来瞧热闹。
李三不知根底,封选良却听得她们身后的的笑语。伴着那些揶揄,封选良还得将这出戏演下去。
“你方才动静太大,我听着恐怕有人,还是快些......”
“不行。”李三一听封选良说要走,自己便发急。他又扭头回望,那四张琴仍在原处。
——这分明便是琴夫人与他的考验,只消寻得琴夫人真身,往后不就是长相厮守的日子?!
想到这里,李三更不肯轻易离去。他见封选良拧锁眉心,亦朝身后望去,忽然道
“你,你难道看不出这四张琴。”
“什么四张琴?”封选良松开李三公子,径自走到琴女处,将手虚虚搭上去。
无人拨弦,曲乐自响。封选良知道这正是琴女的设计,自己正要一心一意继续演戏,回头却只对上满目狰狞。
这一回无论是封选良还是黛玉,几人都一时愣在原地。
“那个!水性杨花的贱妇!”
手比思绪更快,封选良将李三掼在柱上,似乎连这琴楼都震颤几息。
“凭什么你一眼就看出那琴?我与她从来相知相惜——凭什么她一次便在你那里现了真身?!”
“好不要脸的东西。”阮啸川气笑,她欲要帮上一把,却又不敢轻易混乱了最开始的设计。
琴女望向黛玉,黛玉会意,便对封选良耳语。
“别叫他带偏,往后保管叫你也出出气。”
有了黛玉提醒,封选良好歹忍下脾气。索性李三还沉浸在‘琴夫人忘恩负义’的一出戏里,封选良松手,他整身委顿在地。
“你这会失了神志,我先带你出去。”
封选良不想在此激他,可越是这般风平浪静,李三心中便越气。一时间只将自己多年的不如意投在他身上,仰脸望了半响,却又揣起笑意。
“好,我们先出去。选良,往后不必再谈什么琴......”他说到此,声音还发着恼火的颤音,只最后又强行拧作释怀。
“不过是一把——破,琴。”
“好没出息。”阮啸川撇嘴,黛玉却未看错李三眼中的晦暗,想到这人早先就想甩锅到封选良身上,这会又怀了歹意,心中更是不喜。
——果然还是得早些叫他吃吃苦头。
还是得找机会揍他一顿。
封选良与黛玉的念头殊途同归,心中愈发提防,面上还要是一番和气。
这一边暂且叫琴女甩脱李三,只心中又生出额外的怒意。雪雁暗中‘护送’他二人离府,阮啸川却也跟去。
琴女悠悠步到黛玉身边,看去却不为李三的脏话生气。
她只看着雪雁。
“竟这样喜欢作白雁的样子。”
“那是雪雁的元身啊。”
“那怎么可能是她元身呢?”
琴女说罢才回神,她低下头,与黛玉对视,彼此脸上都是惊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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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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