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百思不解

楚元昭的神情有如石化崩裂,彻底呆住了,诚然他见过世间诸多神异之事,他亦相信开国之君的确有真龙之气。

所谓真龙,不过是绝佳的运道与过人心智而已,他的高祖父的确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伟大到睥睨天下,亦非盛赞过誉。

即便是古往今来,遍数史书,像他那样立下盖世功勋的帝王,区指可数。

但那只是一代帝王的功勋而已,那样伟大的人怎会和蛟龙扯上关系呢?

难道先祖得位不正,抢夺了蛟的龙气,才会成就伟业!

不对,如果先祖得位不正,大师兄就不会提到先天真龙之气了。

自燕仁帝末年,魏君设计夺得江山,这天下就一直处于乱世之中,兵荒马乱,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各地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东蛮,西夷,海寇趁机肆虐中原。

先祖楚华出自景城,却与生父不睦,投奔海城宗族伯父,在江南奠定基业,一步步自南向北,驱逐蛮夷,收复失地,平息战乱,若论得位之正,历朝历代以来,未有出其左右者。

这样杰出的帝王,怎会和传说中的神兽扯上关系?

这么说来,难道斩蛇起义的那位神仙儿子,还真不是吹的?

糊弄鬼都未必有鬼信,乌江的那位人杰死得也太冤了。

“砰”,脑壳上又挨了两下,楚元昭疼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大师兄果然心狠手辣。

性慧白了他一眼,冷冷一笑道:“小小年纪,生生挤出满脸褶子,你也算有本事了!”

楚元昭仿佛在凛凛寒冬被人泼了一桶冷水,又在炎炎暑日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滚滚沸水。

褶子,他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少年,还在长身高的青春年少,褶子到底和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性慧并不睬他,自顾自的道:“详细经过太繁琐,讲起来太麻烦,简而言之,天和、天数、天道、自有其定数,与世人无碍,只要不作逆天之举,也招不来天罚,至于李广之墓,就是当年残留下来的罹祸,有些东西理所应当的站于天地之间,受四方朝拜,即便被掩埋,有的帝王,譬如你的先祖他能镇住,八方怨者之灵,他在世时,宵小鬼魅不敢出来作乱,若他离世,便成了隐患。”

楚元昭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纳闷的问:“我曾祖父在位也很久,为什么他在位时也没有这些荒诞离经之事?”

性慧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他祖上积德,又生了个至仁至善的好儿子,要不然,没两分运道,哪来偌厚脸皮,封自己是元帝。”

楚元昭脸上微赧,白皙的面皮闪现淡淡的红,心底一丢丢自豪之意,喜滋滋的,呀,原来我的祖宗都这么厉害呀,与有荣焉。

性慧拿书敲他一记,讥讽道:“一个家族,无论皇室,王公贵族,有显赫无比之时,也有覆没之际,那俩把你们后世十八代子孙的运道占了一半,你还得意,是不是傻?”

楚元昭懵住了,他知道江山永固是不可能的,民间谚语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但是,祖宗,祖宗哎,人家是坑爹,坑前朝,你们不是坑爹,是专门坑子孙后代哟!

方才神采飞扬的少年,一瞬间变成了落水的小狗,还是被人踹了两脚,踢到臭水沟里的狗子,生无可恋。

楚元昭蔫蔫的抬头望天,然而,这是马车内部,并不能看到天,只能看到车顶的帷幕纱帘,无风自扬,因马车的晃动,而泛起徐徐的涟漪如画。

“啧,”性慧手中握着书,他的容貌举世罕见,举手投足间更是动人心魄的风采,但他说出的话却无比尖酸刻薄。

“寥寥数语,就摧毁你的信心,下山时,是谁信誓旦旦保证,不会退缩,不会畏惧,更不会害怕,练心境都熬过了,还怕日后江山覆灭?”

性慧凉凉的说,他的目光集中在书上,甚至连鄙夷的余光,都吝啬分给少年一丝半屡。

楚元昭咬了咬嘴唇,闷闷地说:“大师兄,我还是个孩子,我当然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沮丧,也会难过,我又不是木头人,冷心冷情。”

性慧漫不经心的说:“但一个帝王是不允许沮丧的,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你都要面对,这天下是楚家的,又不是楚家的,朝臣百官,只是各司其职,这守卫江山的责任,你必须一力承担。”

楚元昭忽然觉得有些冷,仿佛有寒意自内向外,一点点的侵占他的识海,肺腑,肢体,感知。

他站起来,走到榻前,他的表情似乎要哭出来了,黑漆漆的眼底,充沛着难言的凄楚,他慢慢的坐下来,小声的说:“我以为父皇不爱我,是我最难过的认知,后来离宫,母后去世,我来到荒山野岭,庇佑于寺院,那是最痛苦的日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些并不算痛苦和艰难,人活着,会有不计其数的艰难险阻等着你。”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呐呐自言道:“大师兄,我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但我别无选择。”

少年的眼圈红透,晶莹的泪珠若隐若现,但他努力笑着,那滴泪一直没有落下。

性慧的心蓦然一动,他的过往经历曲折离奇,人间苦楚他尽数遭遇,他的心早就冷硬如万年雪山顶峰的寒冰,亘古不化,即便天塌地陷,人世毁灭,他也只会面不改色的冷眼旁观。

但此刻,少年忽然让他的心有了一分松动,因为这是一个生命,一个灵魂对善的苛求,少年不想面对的是那把天子之剑,因为天子之剑代表冷酷与残忍。

性慧抬起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这是一个孩子,更是日后的帝王。

并非出自可笑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悲哀,人活着,总是身不由己的,有许多东西,生来注定,别无选择。

少年当然可以放弃皇位,甚至放弃迫母自尽之仇,但韩家会甘心吗?追随的韩家将士们会甘心吗?章家和柳家的皇子即位,文武百官更不会心悦诚服。

天命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不可预料,难以琢磨,当天命出现,它会创造一个无形的势,从而达成所谓盛世的平衡,当平衡被打破,紧随而来的便会是乱世,乱世会由下一个天命之人终结。

但这乱世受损的天和又怎样来弥补呢?日积月累,十年百年千年,终有一日,怨积累的足够多,天和会彻底爆发,那会是一场浩劫,盛大的浩劫,泱泱上国的浩劫。

即便少年真的避世,会得到安宁吗?超出这个世界的力量,注定不能存在太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净土只是虚妄,大师父的清净是嘉安大长公主执掌军权换来的。

性慧谓然一叹,终究只是个天真的孩子!这份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楚元昭的颓废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事情,即便清楚结局,他也还是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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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年,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许多地方,车马不行,穿荆度棘,需要登山踄岭,但比起很多出行的人,他们已经十分幸运,有大师兄这位高人在,不必畏惧猛鬼野兽,更不用担心山贼强人。

他们多半时间露宿在荒野僻静之地,如豺狼虎豹之流,楚元昭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偶有躲避不及的大虎,和他们走了对个,竟有两只生生吓得口吐白沫,由此楚元昭多了两只虎皮毯子,同时,对嫡亲大师兄的煞气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至于强人之流,在拂柳这位砍人如切菜的恶人面前,主动或被动选择了往生。

当行程超过万里,楚元昭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即便是贾瑚这位文弱的贵公子,眉间也满是刚毅之色。

这一路,楚元昭见到了真正的人间,大楚自立国以来主张轻徭薄赋,赋税为历朝最低,但仍有许多老百姓活不下去。

楚元昭看过易子而食的饥苦,有女出生即溺的村民,顽固,迂腐,重男轻女?不,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女孩出生意味着需缴人头赋税,但贫苦的百姓连饭食尚且难以为继,拿什么缴纳赋税?一个男孩的出生意味着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不仅仅这样,养一个男孩子七八岁上就开始回本了,下地干活,再大几岁,家中就多了一个壮丁,多耕一分地,就多一点吃食,是的,吃食,能吃饱饭是很多老百姓最大的愿望。

能考虑吃饱的百姓,已经是幸运的,因为有些百姓种的是地主豪强的田地,他们连自己的田地都没有,一年起早贪黑的忙活,需缴纳赋税徭役杂役,再缴纳租赁之地应付的粮食,还要忍受各级官吏、各种名头的搜刮与霸凌。

这是最苦的?不,最苦的是饥荒之年,颗粒无收,老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卖儿卖女都卖不出去,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不,还有其他的路,那就是反!

可即便是反,没有举国起义的势,同样是死路一条,只是死的人更多,不止灾民,老百姓,死的还有平叛的军士,无辜百姓,只是死的壮烈和血腥而已。

朝廷发赈灾的银两,即便发出来赈灾的银两,大头也被层层剥削,能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更有甚者,为了官员吏绩,甚至隐瞒灾患的消息,治下的百姓水生火热,饿殍枕藉,生灵涂炭,正德殿的皇帝锦衣玉食,安享尊荣,一无所知。

民间的疾苦,楚元昭见了太多,太多,在最开始,他愤怒,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但看的越多,他越平静,悲悯和愤怒是最没有意义的情绪,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远远的看着,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真实的人间。

这就是他那位伟大先祖创建的基业,这就是所谓的盛世之治。

即便如此,他的长辈们也为这个江山,为大楚的安宁竭尽心力,呕心沥血,废寝忘食。

自大楚立朝起,太、祖,元帝,德宗,武帝,孝烈皇后,皆是明德至贤之君,为了大楚的盛世熬干了心血,他的祖父德宗甚至病死在御书桌前!

所以,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所有的努力,没有换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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