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海离京,耽搁了一些时日,盛夏时节,林母携黛玉到小寒山寺,烈日当空,黛玉兴奋的自马车探出头来,望到不远处的桃花潭,晶莹透澈,水光潋滟,碧波粼粼,映日荷花,无穷无尽,亭亭玉立。
“咦”,黛玉歪了歪头,摇了摇林母的衣袖,指着金黄麦地旁抱子的妇人,奇怪的说:“祖母,为何那位小娘子在炎炎暑日,抱着小弟弟,站在毒日头底下呢?”
林母顺着黛玉指的方向看去,轻声一叹,念道:“唐时白醉吟,曾作观刈麦,诗中云,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小娘子在此,皆因生活贫饥之故,无衣无食,才不顾暑热,捡拾麦穗。”
黛玉想了想,道:“祖母,什么是麦穗?”
林母指了指路边的金黄麦田,温声道:“田中枝头的穗便是麦穗,将其收入家中,剥谷取粒,用石磨碾成面,便可作干粮。”
黛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祖母小娘子家为何会饥贫呢?”
林母轻声一叹,摸着黛玉的头道:“有许多缘故,不外乎民穷财尽,壮丁凋零。”
黛玉愣了愣,皱着小脸道:“祖母,我不懂。”
林母对外吩咐道:“去问问,那妇人是何缘故,艰难至此?”郑嬷嬷依言而去。
辘辘的马车戛然而止,青色翠幔微微荡漾,陡然急停,艳阳晒得马儿不耐,喷出几声催促的响鼻。
不多时,郑嬷嬷回来复命道:“回禀太太,据那小妇人言,北关蛮夷蠢蠢欲动,其夫被选为兵丁,已有三年不知音讯,公婆病重,家中无以为继,方出门捡拾麦穗。”
林母叹道:“边关不安,内生罹祸,百姓皆苦,送那妇人几两银子。”
黛玉静静看着,小脸一派严肃神情。”
郑嬷嬷去了,倾刻回到马车前,回禀道:“太太,那妇人定要当面言谢。”
林母笑意极淡,道:“不必了,时辰耽搁已久,启程吧。”
帘外有一女子,柔声道:“夫人大德,莫齿难忘,铭感五内,不胜惶恐。”
林母却不再言语,马车咕噜咕噜向前行去,独留妇人垂首而立,待马车看不到了,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神情,抬起头看着林母马车的方向嗤笑一声。
林母单手撑额,笑对黛玉道:“玉儿,你学会了什么?”
黛玉皱了皱眉,小声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母摸了摸黛玉的小脸,叮嘱道:“玉儿,记住世上的人心怀叵测,宁为大善,莫为大恶,宁可防人,不可亲人,逢人只说三分语,未可全抛一片心。”
黛玉巴着小手指,数了数,仰起小脸说:“祖母,我只相信祖母,父亲,母亲,哥哥。”
话音落地又加了一句,说:“还有弟弟。”
林母轻笑:“好。”
黛玉摇头说:“祖母,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但我会自己想,等我想明白了,再说给祖母听,好不好。”
林母笑意加深,握着黛玉的手,慢慢地说:“玉儿,世上总有些事是想不明白,通明事理就足矣,玉儿是好孩子,是祖母见过最聪明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很快就会想明白。”
林母不欲再谈此话题,教子点到即止便可,岔开话题笑道:“玉儿为什么喜欢哥哥呢?”
提起楚元昭,黛玉马上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说:“祖母,我见到哥哥就高兴,他难过,我也难过,哥哥会陪我玩,哥哥会哄我,逗我开心,哥哥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哥哥。”
林母莞尔,挑了挑眉,她信佛甚深,当年无名大师的话,她深信不疑,若玉儿命中定为天家妻,她倒要看看这小少年有何出众之处,毕竟少年有那样出众的母亲。
待林母一行人在一所别院下了马车,随从人等各自安置,林母携黛玉上了小舟,两岸极狭,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幽深溪流中,小舟徐徐前行,黛玉已往返多次,安静的坐在林母身畔。
别院外,僻静之处,女子低声对男子道:“把守森严,不得入内。”
林母下岸之时,已是亭午,灼眼的日光,透过寒树,直射入碧幽清溪中,鱼群佁然,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悠然自乐。
冯嬷嬷抱着黛玉,郑嬷嬷搀着林母,一行人到了寒山寺,楚元昭翘首以待。
楚元昭通身布衣僧服,简朴无华,身姿略显瘦弱,五官尚未长开,只是寻常,唯有一双明亮的清眸,炯炯有神,少年伫立在海棠树下,林母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赞了一声,不愧为天家血脉,龙章凤姿,仪表出众。
小和尚见黛玉前来,慢慢向下走来,神态不见一丝急促,动作麻利得很,三两下到了林母面前,合手向林母行礼过,才接过叠声唤哥哥的黛玉。
林母回了个礼,微笑着对楚元昭道:“小女叨扰小师父了。”
楚元昭脸色微红,垂眸道:“老夫人多礼了。”
在楚元昭垂眸的一瞬间,林母眼中闪了闪,无声一叹,她忽然明白,韩皇后为何宁肯自尽,也要送五皇子出宫了,不止是宫斗失利,更不仅仅是帝王薄幸,五皇子的容貌,长得太过殊异,难怪晋阳王家肯出手襄助,王家的先祖与元帝情谊甚笃,供有元帝画像,王家祭祖,要先拜元帝,再祭列祖列宗,故此,她对元帝的相貌再熟悉不过。
林母微微勾起嘴角,五皇子和元帝的生辰仅差一天,很巧不是吗?元帝的不凡之处,世人尽知,生于元月初一子时,临世之际,祥龙现世,京城万雷轰动,更巧的是,五皇子诞生的前一年,大楚举国干旱,入冬三月无雪无雨,佛道两派高僧真人,在各地求雨布下阵坛,皆无果。
天家昭告中宫诞下嫡子,万里大雪,洋洋洒洒,次月方停。
当初五皇子神异的话,都传到江南来了,连她这个深居寡出之人,也听了几耳朵。
林母看着在崎岖山路上,抱着黛玉尚走得稳稳当当的小和尚,心中感慨颇多,韩皇后的这一生,太可惜了,生来中宫嫡出,再有不凡之兆,非福乃是大祸临头尔。
楚元昭察觉到了林母打量的目光,却仿佛一无所觉,单手抱着黛玉,另一只手任由黛玉两手攥着,双眼专注的盯着脚下的山路。
黛玉小声的说:“哥哥,你生气了吗?我父亲到京城去任职了,我才不能上山的。”
听到京城两个字,楚元昭的脚下一滞,在寂静无声的山林中,有些明显,楚元昭眸中微黯,飞快的隐去,笑道:“我又不是孩子,怎会因你晚来而生气呢!”
黛玉嘟起小嘴巴,嘟囔道:“你明明就是生气了!”
楚元昭无奈,认输道:“我生气了,好不好。”
黛玉白他一眼,扭过头,大声道:“为什么要生气,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
黛玉陡然来的一嗓子,惊了楚元昭一个恍神,见小丫头气乎乎的,忙哄道:“我说了不生气,你又不信,说了生气,你还生气,你要我说什么呢?”
楚元昭心好累,小丫头片子越来越不好哄,不止不好哄,还胖了,正了正黛玉的百福小帽,又顺手捏了捏黛玉的小脖子,胖了不少,脖子上肉嘟嘟的。
黛玉咯咯笑出声来,痒吗?楚元昭轻轻的又掐了下,果然小姑娘笑得更大声了。
黛玉笑着求饶道:“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察觉到身后投来的眼神,楚元昭心虚的放下手,快走几步,到了寺前的空地,摞下小姑娘,牵着她的手,柔声道:“牵住我,你自个走。”
“好”,黛玉脆生生应了声好,年龄尚小,性子像风像雨,这才多大会,就把方才两人的嘀咕丢开了。
黛玉粉有劲的蹭蹭向前跑,连楚元昭都被她带了个珢玱不稳。
楚元昭忍不住道:“你慢点,你看你,哪像个小姑娘,才三岁,横冲直撞的,跌了摔了怎么办?”
黛玉住了脚,楚元昭蹲下身子问道:“怎么了?”
黛玉叹了口气,费力的踮起脚尖,摸了摸楚元昭光溜溜的头,肉肉的小手背拍了拍,将小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说:“哥哥,你太不稳重了,瞧,你絮絮叨叨,要知道孔明诫子书开篇便是,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
楚元昭哭笑不得看着黛玉,黛玉忽闪忽闪大眼睛,巴巴等着楚元昭来夸她,楚元昭忍俊不禁,两手抱臂,肩膀剧烈的颤抖不休,憋着笑狂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我记住了。”
黛玉聪明得很,冷哼一声,跺了跺脚,转身就跑了,楚元昭忙追了上去。
林母见他两个小儿女,嬉笑玩闹,嘴角不由露出两分笑意。
冯嬷嬷度其神色,笑道:“咱们家大姑娘,说来也奇怪,打小对大爷奶奶寻的玩伴淡淡的,自打见了妙远小师父,成日家口头心里一刻也不忘的。”
林母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玉儿和佛家有缘,见了小师父,自然会投缘。”
冯嬷嬷神色一凛,略有些讪讪的,见黛玉高兴,一时忘形起来,竟多嘴多舌的。
冯嬷嬷面红耳赤,低声道:“奴婢多嘴了,请太太责罚。”
林母笑意不变,道:“冯嬷嬷多礼了,不过是孩子玩笑罢了,你素来当差谨慎,敏儿最倚重你,你的为人我岂会不知。”
冯嬷嬷脸色涨得通红,暗骂自家糊涂,急得额头泌了一脑门的汗,又想说些什么,林母已起身走了,郑嬷嬷侧了侧头,冯嬷嬷连忙跟上了,心中却想,太太真是个厉害人,难怪让她们家小姐心服口服,简短两句话,不必敲打,不必疾言厉色,就让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由知客僧引着,林母先到大殿上了香,郑嬷嬷奉上香火银子,小小的荷包,分量极轻,性空笑眯眯合手道了谢,才请林母至觉远大师诵经之处。
觉远大师跪在菩提垫上念经,林母躬身一礼,若有人在此,定会惊惶失措,因为林母行的是三拜六叩的大礼,待大礼毕,方双掌合十,默然而立。
觉远大师睁开眼,淡淡的看着林母拜行大礼,许久方道:“容妤,多年未见了。”眸中些许怀念之意。
林母轻声道:“殿下,我从不认为自个是愚钝之辈,但时至今日,数十年已过,我还是不能理解您当年的决定。”
觉远大师微笑,道:“那时我劝你不要嫁给林述,时至今日,你后悔了吗?”
林母叹道:“悔之晚矣,又能如何呢?”
林母抬起头,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轻声道:“皇后娘娘的心血,已经付诸东流了,这天下和皇权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争斗,谋算,夺嫡,永无停止之时,殿下,您的退让有意义吗?难道为了成全娘娘,您就眼睁睁看着大楚江山罹祸不休吗?”
觉远大师摇了摇头,道:“容妤,即便没有母后,我也坐不上大位,至于争斗,倘若世间有朝一日,成为母后心心念念的大同,手足相残,尔虞我诈,也不会停止,在我启蒙时,我就明白了,我注定不会成为一个杀伐决断的果断君主,父皇仙逝,这天下需要的是雄才大略的帝王,而不是要一个优柔寡断的太子。”
觉远大师念了声佛号,轻声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有意义,譬如你的愤慨,譬如你的不解,许多女子的不屈之心,都是缘于母后的功成,当今的平庸,所以你才会问我,而我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当年我不要帝位,时至今日,也不会要。”
林母怔怔的看着觉远大师,当年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眉目之间依如当年的平和,林母失笑,摇了摇头,道:“殿下已是槛外人,为何还要收留当今的子嗣呢?”
觉远大师淡淡一笑,道:“经书上讲,缘即是果,妙远和我佛有缘,入我门下乃是天意。”
林母垂首合礼,道:“大师的意思,老身悟了,此次前来拜谢大师,另有数月前的因果,不知可有解。”
觉远大师微笑:“华严经上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知一切法,皆是自心,而无所着,知一切法,即心自性,成就慧身。”
林母轻笑,转身离去,觉远大师低不可闻的一叹,当年明媚的王家长女,在世间磋磨数十年,仍如初见,沉稳大气。
觉远大师是孝烈皇后的儿子怀悼太子,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就不多言了,觉远大师和林父林母年轻时都是旧识,那是很长的故事,也不说了,小天使们知道就行了。
引出觉远大师的身份,主要是为楚元昭小和尚的势力,韩婉仪肯定不相信帝王的毒誓什么的,帝王的话,听听就算了,当了真,回头楚元昭被弄死了,没地哭去。
所以韩婉仪才会把楚元昭送到觉远大师这里来,拜托贾敏一是因为相信贾敏的人品,二是因为林如海和楚涵相交甚好。
做母亲的为了儿子,也是费尽了苦心,还有本文甜甜甜,不会虐,楚元昭和黛玉都会快快乐乐的,现在就能看出来了吧,每个人都需要成长,日后就不会很突兀。
郑重声明,绝对不虐,因为最虐的开头就写了。
迟到的小天使们快乐,么么哒,爱你们哦,还有关于本文的人,是上一章怀献王爷的人,他们想通过林家找到陈萱的下落。
陈萱心比天高,遇见怀献世子就以为是皇子什么的,没想到,她设想的剧本不按她想的走,怀献世子根本就不会娶她为妻,一气之下,陈萱想起了林海,打算让怀献世子看看什么叫风骨,没想到林海死活不上钩。
湘儿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后文会讲。
关于林母和觉远大师最后的话,是问那个魂魄怎么来的,又去哪了,魂魄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大师回答的事华严经上的话,大概意思是,知道一切法,都在自心之中,而不执著。知道一切法,都在自性之中,成就觉悟智慧之身,不需要外求。
别苛求,别执着,反正魂魄不会再来了,你就当成是假的就行了,林母这么聪明,当然是心领神会。
小天使们,抱歉,打了一章,不太满意,明天再看看吧,非常抱歉,最近的状态有点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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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事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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