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冠礼繁复庄重,一丝不苟。

待礼成,酒宴开席,厅堂内更是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斟满金樽,丝竹管弦再起,舞姬身姿曼妙。

贾葳坐在同窗一席,尽量降低存在感。

然而,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他抬眼望去,隔着攒动的人头,正对上水沚那双深邃含笑的眼眸。

水沚遥遥举杯,姿态优雅,唇边笑意加深,无声地朝他致意。

贾葳面无表情,漠然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虚无的空气,自顾自夹了一箸面前的清蒸鲈鱼,细嚼慢咽。

水沚也不恼,笑意更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宴席正酣,气氛却过于正式拘束。

周遭皆是客套的寒暄、试探的攀谈、虚伪的应酬,一举一动都似在无形的丝线牵引之下。

朱正华被父亲拉着四处敬酒应酬,一张胖脸笑得几乎僵硬。

“不成,再待下去,我非得憋死不可!”柳江皱着浓眉,低声抱怨,他性子最是直爽,最不耐烦这些虚与委蛇。

刘锦年也悄悄揉了揉笑得有些发酸的脸颊:“是啊,这哪里是吃酒,简直是受刑。胖子被他爹抓着,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周珩慢悠悠地夹起一箸菜,阴柔的眉眼间也带着一丝倦怠:“朱大人这是要把他儿子未来十年的人情往来,都在今日走完么?”

“溜?”柳江安耐不住提议。

刘锦年立刻响应:“早该溜了,这席面,吃着都一股官场味儿,腻歪。”

周珩慢悠悠放下筷子:“附议。”

贾葳只觉得周遭的空气越发浑浊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肺,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他指尖微凉,轻轻按住胸口,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低声道:“去后面园子透口气吧。胖子先前不是提过,婶娘为他备了地方?”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其余三人的一致赞同。

趁着朱正华被父亲引着去向另一桌官员敬酒的空档,四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悄然离席,由朱正华提前安排的人引路,穿过几道回廊,避开喧闹的前厅,来到了朱府后花园。

一踏入园子,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后梅枝的清冷暗香,瞬间涤荡了肺腑间的浊闷。

贾葳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洁净的空气,胸中那股滞涩感顿时舒缓了许多。

园中积雪未扫,厚厚地铺在假山、亭台、小径之上,琼枝玉树,宛如琉璃世界。

一处临水的敞轩早已布置妥当,四角燃着暖融融的炭盆,轩中设了矮几锦垫,中央一只红泥小炉上架着铜壶,雪水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旁边还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羊蝎子小铜锅,几碟精致的药膳点心。

“可算是活过来了。”柳江伸展了一下魁梧的身躯,只觉得筋骨都舒展开了。

“还是婶娘想得周到。”刘锦年笑着搓了搓手,立刻坐到炉边,提起铜壶,开始熟练地烫杯洗茶,动作行云流水,“来来来,雪水煎茶,正是应景。”

周珩也露出轻松的笑意,拿起银箸拨弄着铜锅里的羊蝎子,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贾葳选了轩边一个通风稍好的位置坐下,看着同窗好友们放松的姿态,听着他们插科打诨的笑语,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

他捧起刘锦年递来的热茶,袅袅茶烟中,那张清绝的容颜也仿佛柔和了几分。

“胖子那家伙,真是害人不浅。”柳江一边大快朵颐着香辣的羊蝎子,一边还不忘数落,“害我们几个在前头活受罪,他自己倒好,还在前头苦熬。”

“他那是活该。”刘锦年笑着给他添茶,“谁让他事先瞒得死死的?不过看他刚才那样子,估计也快撑不住了。”

几人正说笑着,一个丫鬟拎着个精巧的食盒匆匆而来,笑道:“老夫人知道公子们在此赏雪,特意让厨房送来了刚出炉的‘炮豚’,给公子们添个菜,暖暖身子。”

食盒打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小乳猪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哇!老夫人威武!”柳江眼睛都亮了。

朱正华满头大汗地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四个损友围着暖炉,吃着烤乳猪,喝着热茶,赏着雪景,一派逍遥自在的景象。

他顿时悲愤地扑过来:“好啊你们!撇下我独自受罪,倒在这里吃香喝辣!”

“谁让你事前不吱声?”刘锦年毫不客气地塞给他一块最大的乳猪肉。

朱正华一边啃着肉,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屈:“我的错我的错。为了赔罪,瞧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神秘兮兮地打开,露出一小撮色泽青翠、形状如雀舌的茶叶:“我爹藏在他书房暗格里,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云雾雀舌’!今儿个,便宜你们了!”

“朱胖子,你可真是……孝感动天啊!”周珩挑眉,语气戏谑。

朱正华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指挥刘锦年:“锦年,快!换水,把这宝贝泡上,让我爹心疼死!”

刘锦年笑着摇头,依言重新煮水,小心翼翼地取了些许“云雾雀舌”投入壶中。

沸水冲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雅幽香瞬间升腾而起,沁人心脾,仿佛将整个敞轩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仙灵之气中。

茶汤碧绿清透,入口甘醇鲜爽,回味悠长,果然绝品。

几人品着这难得的好茶,赏着轩外静谧的雪景,听着他们讲观政实习事遇到的各种奇葩人和奇葩事,气氛融洽而温暖。

贾葳也放松下来,靠在铺了软垫的椅背上。

亭内温暖如春,药膳点心的温和香气与羊蝎子火锅的浓香交织,好友在侧,插科打诨,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那段肆意无忧的时光。

他捧着一杯朱正华殷勤奉上的“云雾雀舌”,氤氲的热气熏得他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茶汤清冽回甘,驱散了肺腑间最后一丝寒意和滞闷。

气氛温馨而惬意。

茶过几巡,又喝了不少暖身的汤水,贾葳渐渐觉得小腹有些发胀。他放下茶杯,对谈兴正浓的几人低声道:“你们慢聊,我去更衣。”

“就在园子东南角,有净房。”朱正华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指了个方向。

贾葳点点头,裹紧了斗篷,掀开毡帘一角走了出去。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待适应了这冷意,才沿着扫开积雪的石子路,朝着园子角落净房的方向走去。

雪不知何时又细密地飘洒起来,无声地落在他的额间、肩头。

园中静极了,只有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

抖了抖袖子,贾葳看了看园中景色,也不急着回去。

绕过一丛覆满积雪的嶙峋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开阔的梅林,枝头点点红梅在雪色中傲然绽放。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梅林边缘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假山与梅林交接的转角处,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负手立于一株老梅树下。

那人似乎也在赏梅,又似乎在等人。

细雪落在他肩头,玄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与这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却又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带着寒意的存在感。

是水沚。

他竟然进了后园。

“今日是恼了哪路瘟神”贾葳心里暗恼,立刻转身,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一瞬,水沚仿佛背后生了眼睛,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锁定了猎物,精准地捕捉到贾葳瞬间绷紧的身影和眼中闪过的惊怒。

薄唇勾起,露出一抹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带着邪气的笑意,慵懒而危险。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水沚的声音带着笑意,迈步便走了过来,姿态闲适,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贾葳脸色一白,立刻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见过六殿下。殿下不去前厅宴饮,在此处作甚?”

“前厅?太过喧闹。”水沚已走到近前,距离近得贾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那股清冽的松针冷香。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贾葳苍白清俊的脸,低笑道:“倒是此处清幽,更兼……有绝代佳人。”

对于面前人的调戏,贾葳充耳不闻,只是退后一步行礼:“若无事,学生就不打扰殿下赏景。”转身就想走。

“慢着。”水沚身形一晃,已挡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针冷香“那夜在国子监,是孤酒后失德,唐突了贾公子。特此致歉。”

他语气诚恳,眼神却灼灼逼人。

贾葳不为所动:“殿下言重。些许误会,不必再提。学生告退。”他侧身欲绕开。

“既知唐突,自当赔罪。”水沚不退反进,“当日是孤无状,让茂之落下了衣物,孤看上面针脚细密,内部还绣有令堂的关爱之语,定是茂之心爱之物,如今……”

“不敢劳烦殿下,”他从小到大,所有衣物都有家中女眷绣的寄语,“因家中关爱,换下来的旧物都会送与需要的人家,一件旧斗篷罢了。”

这样既是祝愿也是攒功德的事情,他母亲尤氏非常爱做。

看着滑不留手的人,水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但盯着贾葳冰冷戒备的脸,那苍□□致的面容在雪光下如同易碎的玉雕,更激起了他心底的征服欲。

他忽然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无赖:“贾公子如此拒人千里,倒叫孤……更觉歉疚难安了。”

话音未落,他竟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揽住了贾葳劲瘦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放肆!放手!”贾葳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抬手就去格挡。然而水沚臂力惊人,根本挣脱不开。

水沚无视他的挣扎,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向贾葳腰间,精准地解下他悬挂的那个装着常备药物的素色荷包。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你!”贾葳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被抢走的药嚢,只觉胸口发紧。

“定情信物。”水沚低头,凑近贾葳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你的,我收下了。我的,你保管好。”

他满意地将自己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佩挂到贾葳腰间,又飞快地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我知道你要考春闱。下次见面,给你带些有用的东西……保证比你们国子监那些老学究的管用。”

这轻佻的举动和言语彻底点燃了贾葳的怒火。

去他的皇子!

去他的后果!

“定你娘的礼!”一声从未有过的、带着破音的暴怒吼了出来.

贾葳双目赤红,想也不想,抬腿就用尽全力,朝着水沚的胫骨狠狠踹了过去.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

水沚似乎早已习惯,不仅没有躲开,手臂还收得更紧,几乎将贾葳勒得喘不过气。

他非但不怒,反而被贾葳这气急败坏、口吐芬芳的模样逗得低笑起来,笑声愉悦而危险:“骂得好!再骂几句听听?”

贾葳挣扎无果,又惊又怒,肺腑间一阵翻腾,喉头腥甜。

水沚看着他因愤怒和窒息而泛红的眼尾,那抹脆弱又倔强的神态,心中邪火更炽。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狠狠吻住了那张因惊怒而微张的、吐出芬芳的唇。

这一次,更加霸道,更加不容抗拒,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势在必得的掠夺意味。

“唔……”贾葳的怒骂被尽数堵回,眼前阵阵发黑,绝望的窒息感混合着极致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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