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随着玄凌在宓秀宫内到那摇篮前,七个多月大生下来的婴孩,比寻常孩子要小上点,玄凌愁眉不展,这小家伙吵了一夜,现在才歇停,小儿脸还没长开,嘴巴却看得出很像玄凌。
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玄凌却并不欢喜,朱宜修试探性地问道:“皇上时隔十年再得麟儿,虽妹妹去了,到底是喜大于忧,何以如此惆怅?”
玄凌长舒一口气,深蓝色的长袖随着大手的摆动,在婴孩旁边成为一道景色,凝眸道:“钦天监那边派人说过了,这孩子虽生在吉日,却是凶刻,若生于东六宫还好,偏在西六宫生的,风水地段跟他的八字不和,亲缘薄,才教他母亲香消玉殒,连着蕴容的小帝姬都是无故早产出来的。”
朱宜修眸中一动:“对皇上可会有什么影响。”
“钦天监说,朕乃真龙天子,纵是他亲缘薄,也压得住这忌讳。”玄凌说道,颓然看着这个孩子,复又颇为不舍地转身,“朕政务繁忙,他既亲缘浅,暂时就不必由哪个嫔妃专门带着,让嬷嬷和太医照看,想来也不会出大的差池。”玄凌愣了愣,“叫他们把这孩子养去西京太平行宫罢,小孩子娇嫩,马上暑天,怕他受不住。”
旋即他又吩咐道:“朕今年就不便去了。”
朱宜修心下猜出了几分玄凌的意思,钦天监说他能压住,可万一压不住了呢?自然把这个孩子放得远一些安心。翩翩然一抹粉色的倩影自角落露出,朱宜修浅浅一笑福了福身子:“臣妾先告退了。”
傅如吟这两日是什么也不敢说的,“凌。”她一吐字,玄凌神情无奈地把她环抱来,傅如吟怯怯看向摇篮的方向,问道:“这孩子还好吗?”
“方才你也应该都听到了。”
傅如吟点点头,此前李修仪的死,固然也给了她很大的震撼,但那些人把阿桂尸体抬出去的时候,她更觉得后怕,赖在玄凌怀里就像是抓着一根自己的稻草,急道:“我喊他们去慰问阿桂母家了,阿桂其余身后事……”
玄凌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复又叹了口气:“人已经没了,你放心,朕不打算给她名分。”
“放心?”傅如吟的瞳孔骤然放大,“我放心什么?”
玄凌笑得多有些古怪,讥讽间还有几分温情在其中,傅如吟实在捉摸不透,玄凌看她懵懂,直接道:“朕知道你一向善妒,所以阿桂怀孕,你也不肯来禀明朕,一味藏着掖着。”
傅如吟抬起头,轻轻一推从玄凌怀里挣了出去,愠怒道:“我早说了我不知道,她刚显怀的时候骗我说是最近吃胖了,到了最后两个月又来找我说生了重病,想歇长假,我才允她就在宓秀宫偏殿一直歇着,我哪里知道她是怀孕了!”
“你还做这些说辞。”玄凌的眉头低沉下去,摸过傅如吟的双肩,安慰道。“其实朕如何不理解你的心思,宫中拈风吃醋的事情还少了吗,你好歹心存善念,留下了这孩子,阿桂……应是意外。”
傅如吟转过头,与玄凌四目相对,常常与玄凌拌嘴,他总是用最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谦让自己,如今是她第一次开始真的厌烦这种温柔缠绵,或者说感到无力招架,最终她抿了抿唇,伤感道:“我再说一次,我当真不知道。”玄凌用手指比在她的唇边,做一个“嘘”的动作,哄着小孩一样:“那,朕也当你是不知道。”
傅如吟没有再说话。
她努力地去解释,事情发生在她的宫里,没有谁能为她解释,她找谁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借口。拿起一把剪子,撒气似地下把一旁盆栽里的水仙花剪了。傅如吟知道,于玄凌,这就是他最大的努力,可他最大的努力,于她还是不够。
大周祖制,皇子帝姬一般到了三岁才能入玉碟序齿赐名,玄凌的长子长女皆是如此,虽还未序齿,宫里人偶尔也直接喊胡蕴蓉生的女儿作“四帝姬”,和喊宫女阿桂生的皇子作“二皇子”,一来自然是方便区分,二来是喊得多了,也算讨着吉利,盼这两个孩子真能活到序齿的岁数。
胡蕴蓉听琼脂说,朱宜修的孩子活着时,宫里也称“大皇子”,顺仪陆氏的女儿一岁半就没了,活着时也管叫“长帝姬”,但最终都没序齿,胡蕴蓉问起:“既有过生育,为何还是顺仪?”
琼脂娓娓道来:“此事奴婢也打听过,帝姬刚没的时候,皇上念及亡故女儿,封她为昭仪,是为九嫔之首,后来有传闻陆顺仪此前和其表妹秦芬仪得罪了皇上的宠妃甄氏,一个疯了,一个自请降为了顺仪。”
胡蕴蓉越听越是诧异:“这甄氏我虽从未见过,但你此前也说过她有椒房之礼,生的胧月帝姬据说也是刚出生就给序齿赐了名,如今又道她使得陆顺仪自请降位,当真是一手遮天似?既皇上如此爱宠,又为何成了废妃?”
琼脂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甄氏的父兄犯了事,合家上下都被皇上降罪。”胡蕴蓉心里暗暗有了几分自己的揣测,她倒并不是在乎甄氏,而是在乎玄凌宠爱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他对傅如吟又究竟是怎样看法。
哇哇几声,是孩子又哭了。胡蕴蓉上前好声安抚,小孩子总是哭得无缘无故的,不过胡蕴蓉左右闲着,晚间还有嬷嬷帮忙带着,已经被寻常母亲轻松不少,快半个时辰过去,襁褓中的孩子好容易哄下去哭累了睡去,胡蕴蓉轻轻把她放回摇篮,内心无比唏嘘,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是自己排进千难万苦才掉下来一块肉,她是一点不敢让这个心肝有闪失,淑和帝姬和皇长子是生得健康,但胧月帝姬和温仪帝姬身子羸弱,从前只知道朱宜修和纯元皇后的孩子生下来还是死了,如今得知陆顺仪的女儿亦如此,胡蕴蓉更决定打起十二分心思对待这个孩子,此后是隔三差五就召温实初和井如良来为帝姬看诊。
井太医在太医院是忙,胡蕴蓉叫人去说,太医院只回道:“太后娘娘只吩咐井太医照顾容华小主的哮喘,可没说别的也都要井太医照顾。”因井太医现分去儿科,小帝姬出世后见到的次数也多了,也说起闲话家常,井太医的儿媳过门不过几个月就有了身孕,如今等着抱孙子,胡蕴蓉连连恭喜,又想起此前温家说要操办婚事,到现在却还没个消息,实在古怪。
她又是心一沉:“大人,本宫今早起来咳血了,不知可是产后身子受损……”
井太医慢慢地神色黯然,踌躇道:“小主,烦请让微臣检看小主近日所用药材器具。”
周遭几个侍候的宫女太监登时脸色剧变,还是琼脂稳住了局面,扫了眼他们:“大人说要,还不快去取。”待到物件一应拿回来,其他侍候的人又都被拦在宫门外面,只剩琼脂和胡蕴蓉井如良三人还在殿内。
井太医一一检看过,才道:“药物中不知不觉被人掺了别的药物,并非毒物,平日银针亦是检验部出来的,而是以药理,使得小主身子内耗,小主身子已经伤透,怕是再也不能有所生育了。”
胡蕴蓉只感觉晴天霹雳。她在这个宫里最大的指望就是盼着能生下个儿子母以子贵,如今却告诉她再也无望生育。
“这手法实在巧妙,平常食物相克之道,大多人也看得出来,不只药物本身,还有器具上应该也有被做手脚。此人定当有方法知道小主平日所用药方,且深谙药理,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胡蕴蓉愣住:“知道本宫所用药方……大人是说,温实初?”
井太医摇了摇头:“温太医有办法在药材上做手脚,也理应是没有法子动小主那些器具的,何况他对沈淑媛的忠心,谁都知道,沈淑媛曾出手相救过小主腹中龙胎,没这个道理……”
“以前是。”胡蕴蓉慨然,“可她如今自己也怀着孩子。”
胡蕴蓉定了定心,满是纠结道:“我是气糊涂了……太医院人多眼杂,温实初只负责开方,抓药的人或许也知道。大人可有什么头绪。”
“这些药物杂多,只要查得出这几个月来是哪宫的人拿得齐全应该就能猜出一二……”井如良慌乱起来,“旁的药渣在的还好,那些瓶瓶罐罐每日清洗,只剩一点气味还在,微臣怕是寻不出来,说来可笑,微臣还得回头去看那些方子,根据下毒人其他药材,去推论他其余用什么。”
“只有懂得下毒的人,才会解毒。”胡蕴蓉冷笑两声,“想来燕禧殿也有内应,不然如何瞒天过海。但温实初每日来替本宫看诊,竟全然不知吗?”
琼脂犹豫片刻,方低声开了口:“只怕温太医,不是不知,而是不敢吧。”
“是了。”胡蕴蓉明白这些,但内心还是不免怪罪,“明哲保身才是处世之道,他是沈淑媛的人,自然不会让自己和沈淑媛平白无故惹祸上身,才牺牲了我。”
胡蕴蓉越想越是凄苦。她在宫中一向小心处事,就算想往上爬,也从未想过要害谁,究竟是谁要害她。沉吟片刻,胡蕴蓉又向井太医吩咐道:“麻烦大人对外只说是我哮喘犯了,兼之产后虚弱,才不舒适。”
“是。”井如良继续说着,“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找出下毒之人,请小主耐心等待。”
胡蕴蓉坐起,向着摇篮走去,枣红色的被褥上蜜蜜绣着花团锦簇,金丝银线,说得再好看精致,到底只是里面那团小小肉球的陪衬,胡蕴蓉摇了摇摇篮,不敢惊醒里面的孩子,只是怅然失神,眼神也呆滞下去。良久才出声打破了宁静:
“琼脂姑姑,替我送井大人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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