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璧靠在榻上,头颅上的金凤钗随着她垂首的举止,正正印在了胡蕴蓉的眼中。甄嬛在左侧侍立,胡蕴蓉则在右等着侍奉汤药。胡蕴蓉调笑道:“温大人新开的方子当真不错,太后娘娘看着气色好了不少。”她说毕,眼疾手快立刻又剥开一瓣蜜橘喂给朱成璧,“药到底苦口,太后娘娘尝尝这个。”
朱成璧慈爱笑了笑:“这后宫里也唯有你对我这老婆子上心了,分明和睦也还小,正是需要你照顾的时候。”胡蕴蓉嘴角噙笑道:“珍缡也渐渐大了,哪能整日天天粘着娘呢。倒是她前几天说想太后奶奶了,明日蕴容就把她抱来给您瞧瞧。”
此时朱成璧眼眸一转,看向一边的甄嬛道:“莞妃的身子也这么重了,难为你这些日子还往哀家这里跑。”甄嬛恭敬道:“这是臣妾的本分。”朱成璧轻轻一笑:“你的本分,自是开枝散叶,与哀家何干。倒是听闻莞妃回宫一向不爱请动太医,皇帝和哀家都甚是疑惑,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事事都该更加小心才是。”甄嬛淡然道:“臣妾年岁大了,也不是头胎,哪里就那么精贵。倒是徐婕妤那头更应多派派人手。”
朱成璧微微皱了皱眉:“皇帝也是,她本就经不得刺激,还在这个时候临幸了她的宫女封为更衣,再大度的人,又能有几分情愿。”胡蕴蓉接话道:“太后娘娘,徐妹妹那里日夜有人看守着,就是皇后表姐也日日嘘寒问暖,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安心等着抱皇孙才是。”朱成璧口风一转:“哀家命温太医给你备的坐胎药,可有好好喝着?”胡蕴蓉连忙行了个礼:“太后娘娘厚爱,自是每日都在用。”朱成璧颔首,又开始拨弄手中佛珠:“哀家正要礼佛,莞妃就先退下吧。”甄嬛斜看了胡蕴蓉一眼,恭恭敬敬行毕礼仪后退了下去。
胡蕴蓉素来不喜神佛之事,但她这些日子来陪着朱成璧,一道道工序也轻车熟路起来,朱成璧所需物什皆是竹息和她经手,若是皇长子,淑和,温仪,胧月几位帝姬来了,也要学着为皇祖母做些——总之,是容不得旁人插手的。
一缕缕青烟萦绕在太后的明黄凤袍四周,并逐渐凌空远去,朱成璧闭目,嘴里喃喃一串经文,胡蕴蓉听不太懂,只敢在旁边跪着一并作礼,良久,朱成璧才又开口:“莞妃今日倒还算像个样子。皇帝为了她,大兴土木,劳师动众,温平长告诉哀家,京城中也是议论纷纷,不过莞妃好歹算识大体,想来不会像嘉贵嫔昔年那样不懂事,惹出大祸来。” 胡蕴蓉见朱成璧起身,连忙扶住了她,朱成璧继续道:“皇帝也算疼你,你平日也不要只想着怎么哄他开心了去,也该适当劝谏。哀家知道你有你的心思,忠言逆耳但利于行,哀家和皇帝自会记着你的好。”胡蕴蓉道:“是……太后娘娘且放心。”朱成璧又笑起来:“这段时日你协理六宫,做得倒是不错,听说补了不少亏空。皇后和哀家很多事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做倒是更方便。”她又问道:“莞妃还在和沈氏来往?”胡蕴蓉点头回应。朱成璧冷笑:“她也是胆大包天,沈氏欺骗了哀家和皇帝,谁还敢与她来往。”
胡蕴蓉静静笑了下,又狐疑道:“其实太后,暗结珠胎,秽乱后宫,足以灭九族,蕴容一直不懂,太后为何还留她一命?”朱成璧定神,眼神恍若如古井一般宁静而深不可测,她分明是在笑,却不似在笑:“哀家这一生,只杀过一个人。”朱成璧继续道:“何况活着,才能让她饱受折磨,才能日日夜夜警醒宫里的人,欺瞒哀家,背叛哀家,是怎样的下场。”
胡蕴蓉略感到一丝惊心,朱成璧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神情,问道:“你莫不是以为,哀家留她到现在,是因为顾念旧情吧?”胡蕴蓉笑答道:“蕴容怎敢揣度太后娘娘的心意呢。”朱成璧笑道:“你如何不敢?你们都敢。”朱成璧慢慢道:“哀家再问你,你莫不是当真以为,哀家当时是真的爱重沈氏不成?”胡蕴蓉卑躬道:“是。”朱成璧的嘴角竟有一丝得意:“连沈氏都以为,哀家是真的爱重她。她以为自己很聪明,跟皇帝闹了性子,唯一的臂膀失势出宫,就想在哀家这里求得庇佑,哀家是老糊涂了,可哀家不傻,不是随便来请几次安,就能得到哀家青睐的。”
“那太后,当时为何还日日夜夜,恩赏沈氏。”胡蕴蓉跪下,直直地看向朱成璧。她入宫几年来,一直努力讨好着这位太后,也晓得她心思深沉,也以为她像寻常老人一样,膝下寂寞,是沈眉庄自作孽,才给了她在太后眼前更进一步的机会。
“哀家第一个扶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哀家的好侄女。”朱成璧一字一字道,“旁的嫔妃,想来请安献媚,哀家一概不理,因此其他嫔妃才对颐宁宫避而远之,因为就算来了,哀家也不乐意见她们。”朱成璧说话的声音变得冷了起来,却好像还有几分感怀,“哀家的好侄女,那哀家因为丧女之痛,曾一度视若己出的好侄女,却在得到盛宠之后得意忘形,几个月都不曾踏入颐宁宫看看哀家。后来阿柔病逝,她重新得势,依然不顾哀家,只惦记着仪元殿。”朱成璧的眉眼间有着深深的失望之情,“哀家自然可怜我这个侄女,知道她把皇帝的孩子都视若己出,知道她如何深爱着皇帝,受到她父亲的冷落,知道她是多么的好,可是她却偏偏悲弃了哀家。后来慕容氏淑妃接连得宠,屡屡犯上,她才偶尔想起见见哀家。等到莞妃离宫,她又忘了颐宁宫,此时沈眉庄乐意上前献媚,哀家成全她,就是给哀家的好侄女添堵,告诉她,哀家可以扶持她,爱重她,也可以扶持别人,爱重别人。只有把戏做全,才能让她明白,在哀家跟前,她也不是不可替代的。”
胡蕴蓉道:“是了。太后娘娘这步棋,下得实在高明……难怪蕴容此前一直疑惑。为何沈氏待皇上不敬,太后作为皇上的生身母亲,骨肉相连,还能屡屡纵容。如今总算明白了。”朱成璧道:“却是如此。就是沈氏对皇后皇帝都不敬,事情才能有趣。可哀家万万没想到,那样一个在哀家俯首帖耳的人,能干出这样的勾当来,哀家还是小瞧了她。”
“太后娘娘,之所以和蕴容说这些,是因为沈氏这步棋已经没用了,而蕴容,就是太后娘娘在局中的新棋子。”胡蕴蓉说毕。
朱成璧笑道:“你是聪明人。不错,哀家就是要让宜修明白,哀家可以护她,爱她,但也能让其他人取代她,但同时,也需要有人辅佐她,帮衬她。你正是那个最好的人选,何况晋康与哀家却有情谊,哀家也乐得保她女儿一生荣华富贵。”
胡蕴蓉道:“太后娘娘如此看重表姐,想来蕴容是无福取代表姐在太后娘娘心中的位置了。”
朱成璧道:“蕴容。”这是她第一次叫胡蕴蓉的名字,“阿宜再不好,在哀家心里也与亲生女儿无异。你虽比不上阿宜,可在我心里,也是自己人。只要你不背叛哀家,哀家保你余生安稳无忧,你也明白,周室之中,皇子帝姬之间嫡庶有别,但哀家器重你和和睦,和睦的份例尽是许你比着嫡出的帝姬去的。也愿意与你说这些,不然像沈氏,如今落魄,想再见哀家,哀家都懒得再给她眼色。”
“蕴容定不负太后娘娘所望,辅佐好表哥表姐。只是……蕴容逾越,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后娘娘能允准。”
“什么?”
沈眉庄从前虽清瘦,在紫奥城嫔妃中也算得上丰腴美人,可如今却好似只有一层皮挂在骨头上,头发也只能简单梳理,接过崔槿汐手中的银子,当下泪眼迷离:“嬛儿,若不是你回来了,我都怕我熬不过今年。”甄嬛急切执过她的手:“眉姐姐不必担心,我虽不能带你出这暴室,也定当不会再让你过得太过凄惨,槿汐今日还拿了些糕点,都是你平日爱吃的,你晚间尝尝。”沈眉庄拿衣角擦了擦眼泪:“也多亏你回来了,这些日子我终于吃得上几个干净的馒头了。这些钱,兴许也能打点些。嬛儿,真的多亏有你。”甄嬛心里一热:“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不过眉姐姐,你外祖家就没接济你吗。”沈眉庄依然哭着:“嬛儿,你不是不知道,我外祖虽在京中,熬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户部提举,昔年你父亲同样还在户部任副使时才有幸结缘。后来你父亲虽高就,我外祖依然还在那小宅院中,几个舅舅同我不亲,也没什么作为。既无熟人,又无余裕,如何肯接济我。怕被我连累还来不及呢。”
甄嬛看她哭得凄凉,心里也唏嘘起来:“纵是如此,沈大人那边也……”沈眉庄抢了话继续哽咽道:“嬛儿,我娘不过是府中妾室,早失了宠爱,又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从前是养在嫡母房里,专门为了送入这宫中才学得琴棋书画,如今我既落到这种田地,父亲和嫡母又怎会管我?更别说,马上又要选秀了,不知父亲是不是打算又送几个妹妹进宫。彻底舍了我。”甄嬛抱过沈眉庄,温声道:“眉姐姐,都会好的,都会好的,你再不济还有我呢,没事的。”
沈眉庄躺在她怀里,一双眼睛被泪水充盈,凄厉道:“嬛儿,我有时真想一了百了,可我还有个儿子,我还想见我的儿子,求你替我找他。”甄嬛疑惑,片刻才启唇:“可是……那孩子不是已经……”
“不!他一定还活着!那几日宫里的人都在说,温平长夜里出宫带了个木盒,里面传来有小孩的哭声,那一定就是我的儿子!你替我找温平长,一定会有消息的!”沈眉庄越说越激动,甄嬛抓住她的手,安抚她道:“眉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打听好消息。”沈眉庄喃喃,继续哽咽,嘴里不停念叨着润儿润儿的。
甄嬛心里本来还因为沈眉庄犯下大错,害她如今无太医可用,也无臂膀,觉沈眉庄连累自己,可如今看到沈眉庄这般模样,本身就情分深厚,再有埋怨此刻也化为了悲悯。她回去路上问崔槿汐道:“你觉得卫临可信吗?”崔槿汐道:“卫太医,年轻气盛,娘娘也未和他深交,可是如今之计,除了温大人的这个弟子,咱们已经没有可以用的人了。”
甄嬛咬了咬下唇。径直回未央宫去。一回去就是一碗安胎药下毒,苦味浸入甄嬛脾胃骨髓,崔槿汐看了也是心疼的:“娘娘且忍忍。一切为了您肚子里的孩子。”甄嬛叹气:“我如今失了协理六宫之权,皇上也一心扑在了荣常在,艳常在几位新宠身上。太后和皇上也因为眉姐姐的事疑心我……”
崔槿汐答道:“娘娘且安心,端妃娘娘到底还是偏向您的,皇上也是,看重娘娘。”
“但愿一切安然无事吧。”甄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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