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良鲤伴的回信写了三遍。

第一遍是他日常的字迹，轻松潇洒，字体连在一起，令人得辨别再辨别才能认清，于是有了第二遍。

第二遍他学着山吹乙女的样子，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写出来的仿佛是打印下来的文字，没有半点人情味，他盯着看了很久，又开始了第三遍。

第三遍的字恰好间隔在严肃同随性之间，不像随便写的，也不显得过于生疏，他大松一口气，把笔往清洗的筒里一丢：即使是幼年被勒令三天一学人类知识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费心费力过，

在边上帮他收拾东西的妖怪看他停笔，一面把他特地买来的纸笔收好，一面满怀困惑：“总大将，如果您想要写东西的话大可以让我们来代笔，为什么要亲自写那么多遍呢？”

奴良鲤伴对此的回应是把写失败的纸叠起来，对折后直接敲在了对方头上，接着在讨饶声中勾了勾嘴角：“我给她的信当然只有我能写。”

山吹乙女写给他的信就在他衣服内袋里放着，过去——或者说几天前，这里放着的还不是这封信，而是一份对方离去前的留书。

即使他自认在妖怪中算得上善于措辞，饱读诗书，但在习以为常甩掉守卫，在浮世绘町街道上漫步到荒凉角落，看到那个拎着袋子，肤色苍白的少女时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有自己的声音在里面质问他：怎么会呢？

她那么小，那么纤细，发丝很黑，皮肤却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唇色也很浅，薄得像一条线，有些旧的黑色布裙让整个人显得更加病态，好像一步都走不稳的幽灵。

在路灯打下的光中，她浑身上下仿佛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裙摆在走动间摇动，便利店的袋子在她的指尖挂着，也一并摇晃。

看起来没装什么重的东西，奴良鲤伴安心下来，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为一个理应陌生的女孩忧心，又或者他意识到了，但根本不打算放在心上。

直到对方走出十几米，看不到面庞，只有一道背影的时候，男人才反应过来他正呆愣地站在街道中间，原本一直缠绕在身边遮挡存在的畏也不知何时消散，周围有几个人正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放下原本拿着烟袋的手，往前迈了一步，心神不稳下放出的畏也动荡着，将他完全缠住。

就在他的存在完全被隐藏的瞬间，兴许是察觉到他视线了吧，少女停下步子，回过头，穿越了半条街道的人潮向着他说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奴良鲤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山吹？”

“不，”他听到少女回答，嗓音又轻又软，音调上下起伏一次，含着一种不常见的古韵味道，“只是好像觉得我应该看……什么都没有，院长妈妈。”

他们继续往前走，黑色的裙摆还在摇晃，塑料袋也在一并晃动，哗啦、哗啦响着。

奴良鲤伴低下头，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乎是头一次的，他站在大街中间，被自己爆发出来的畏遮盖着，忍耐不住地大笑起来。

“……山吹。”

笑声过后，他这么重复，反复在唇舌间碾着这个名字的每个字音，像那真的是一朵花，被他含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咀嚼，挤压出其中的甜蜜汁液。

“山吹、山吹……乙女。”

他的指缝之间溢出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