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急救车的惨叫撕破渐入静谧的夜。很快，蓉城的省一院急诊部迎来一拨兵荒马乱，一楼大厅急诊通道内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数量骤增，不多时，外面甚至还传来了警笛的长鸣。裴元步往神经内科科室的步子忽得一顿，心里无故涌上一丝焦急与烦躁。

这个时间点……他拉住从身边经过的孙飞亮：“急诊那边怎么了？”

“嗯？急诊啊？”孙飞亮是神内主任曲云的助手，苦追曲云不得很多年。“送来两个伤患，一男一女，伤得挺重的，尤其是那个男的，骨折是肯定的，刀伤加上贯穿伤，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还要进一步检查；女的已经昏迷了，应该只是皮外伤。啧，大出血，正抢救呢。”

“刀伤？所以报警了？”

“当然的啊！拉出那么大一口子，总不能是小夫妻拌嘴吧？”

裴元皱眉，转身往急诊赶，被孙飞亮一把拉住：“你干嘛去啊，曲主任不是通知了开会吗，不怕她说你？”

“可能……是我一个朋友，我得去看看。”裴元心中那挥散不去的烦躁愈积愈大，燎得胸口隐隐作痛，“你帮我跟曲主任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倒把孙飞亮一个人晾在了楼梯口那儿。孙飞亮一脸莫名其妙，这裴元搞什么啊，一个急诊而已，至于他还特意跑去看一下吗？

裴元到急诊部的时候手术室的灯还没暗下去，而出警效率向来为人诟病的警察同志们竟已围在了门口询问着情况。他这样急匆匆地过来一看就是有事儿，都不用上前了人家主动开口问道：“裴元医生是吧，您认识伤者洛风先生？我们需要了解情况，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好。”

果然如此。裴元坐在床边看那个麻醉劲儿还没过仍然昏睡着的男人。就不能消停会儿吗，还真让人不省心，早就说过不要去了，现在可好，栽他手里了吧。

洛风伤重但病情倒不复杂，右手手臂骨裂，轻微脑震荡外加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刀口在左臂上，贯穿伤在小腹处，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伤及内脏，不然这会子人已经废了。裴元沉默着凝视他，慢慢地叹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看他的浓眉，眉形毫无弯折一如他的性格；看他英挺的鼻子，该是世故的模样却又带几分孩子气；看他微张的口，放松不设防好似幼童……裴元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摸上一摸了，伸到一般却又停住，悬在空中不上不下的，终是又收了回去。洛风啊，你还真是……大方，这是要把选择题摆给我么？那你呢，我对于你，是一道多选还是单选？还是——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非要贴上来，都要给我一种热情且主动的错觉了……那我可不可以以为，你，并不排斥这个、并不排斥我？

也许可以试一试。这个念头一旦生发便再也止不住势头，裴元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笑了一下。

又想多了。

不排斥不代表接受或者赞同，还是算了吧。急什么？再等等、再等等，只有这样才能更有把握。你知道的裴元，谁先主动谁先输，万一输得一塌糊涂……赌不起，赔不上，所以不敢赌，也不能赌。一赌就是一辈子，这样的赌注，你敢压吗？

敢吗？裴元来到另一间病房，上次见面时活泼伶俐的小丫头刚从昏睡中醒来，见他进来，红肿着双眼问道：“我师兄他怎么样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了。

“他没事，现在只是麻醉的劲儿还没过，一会儿就醒了。”裴元两手插在医师服宽大的口袋里，垂眼站在床边：“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几天不见你俩折腾成这样。”

“裴医生……”

要不怎么说裴元一语中的呢，这川蜀偏远，自成气候的势力不少，远远甚于其他省市。洛风这回调查走的是暗访的路子，带着萧孟两个人上蹿下跳混进了几家药企的制作厂家，录音笔记还嫌不够，非要拿到视频证据才罢休。萧孟头一回干这个，紧张得不行，暗自录像被发现了之后机器摔得粉碎，当然——也没什么，如果洛风不是非冲上去跟人家理论，兴许这会子已经吃着火锅唱着歌坐上火车写报道了。这一死磕就闹大了，人家一听好么，纯阳的？再上手一搜，哗啦啦掉了一地的文件资料……这还能讨得了好去，一通打骂轰将出来，两个年轻的记者沿着山路狼狈逃窜。

这还不算完，洛风那脾气，倔劲儿上来谁都拦不住，目的未达成岂能甘休，紧跟着又去了另外一家药厂，连暗访都省了直接亮出记者证，要求当地食药监局质检部门陪同调查。这家药企有来头，中蓉制药，老板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洛风隐隐察觉到了这个也没当回事，非要给他捅出来；人家一看合着这位就是一傻子，好说歹说都听不得，干脆纠集了几个地痞流氓给收拾了一顿，顺手还帮这位洛大记者报了120。这意思也很明显了：这是老子的地盘，纯阳的？谁特么care！

“你们……胆子真大。”裴元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萧孟一脸沮丧，“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说过的吧，这地方不太平。你师兄听不进去也就算了，你也没当回事么？”

“我——”萧孟脸蛋都羞红了，“这里边儿水这么深，我哪儿懂……”说着翻了一下腿，嘴唇抿地紧紧的：“诶呦我去可疼了，这帮小瘪犊子欠削玩意儿……”

裴元：“……”

意识仿佛沉于母体的羊水之中，温暖柔软，惬意非常，又游离于一切客观现实之外。洛风眨了眨略显沉重的眼皮，看见明媚的不像话的阳光从铝合金的窗框中斜射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意味。

他下意识地抽抽鼻翼，一股子医院专属的消毒水味儿。洛风侧过脑袋，不太清醒的脑子一下子停止了回档工作，生生卡在当场——诶那、那是裴元吗？

他想起杨宁那句“若是有缘，早晚遇见”，心里涌起一股喜悦，本来还有些模糊和怀疑的心思须臾间烟消云散。他跟裴元之间看来真有些扯不断的缘分与关联，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期而遇，是不是一种证明呢，证明他们不该只是路人而已。

“嗯？”裴元见洛风醒了，放下了手里的物件。他估摸着药效过后苏醒的时间，下午打过卡向曲主任打了声招呼就搬了张椅子倚着床头杂物柜坐着，顺手拿了洛风的病历和X光片子边看边等，就守着人醒。“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像……没什么感觉？”洛风试着动了动右手手指，发现完全没动静，一下子急了眼，声音听着跟哭了似的：“裴元我是伤了神经吗？还是小脑啊？我、我被截肢了？！”

“……只是麻醉的效果没散而已，你别想太多。”裴医生也很无奈，病人太过缺乏常识显得有些傻。

“哦……对了，萧孟现在什么情况？伤得重不重啊？”

“你放心，她好得很，离活蹦乱跳还有距离，下地慢走是肯定没问题了。”裴元听见洛风很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心头阵阵火起，拈过片子悬停在他脑袋上：“有功夫问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么？刀口拉了一尺多长，这是要留疤的你明白么？还有你肚子上戳的那个洞，豁口离脏器只离了半公分；你被送来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就要没命的！还这么不知轻重，什么时候能改了你这倔脾气，啊？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把命都送掉了！”

“我……”洛风被训得一点脾气不敢有，看着裴大夫眼周淡淡的青黑之色，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对不起啊……那个，反正我也没事了现在，要不，你去歇会儿？”

“不用，还是你歇着吧。”裴元没好气地一摆手，收拾了杂物柜上散乱的X光片子站起来，“一会儿我下楼给你带份白粥。”

“啊？不用管我的，你要是有事就去，我自己也可以的。”

“你？伤胳膊断腿的？”裴元扬眉，“还是我来吧。”

“那就谢了哈。”洛风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咳，之前的医药费什么的，你帮我垫了？”

“除了我还能有谁？”裴元在这一点上总是毫不避讳，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停下步子倚在门边懒洋洋道：“回京城了记得还啊。”

“当然当然。那个，你能用我手机给我领导挂个电话么？”

“到底是什么重大新闻，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汇报？别打了。”

“不是啊……我就想问问我这应该算工伤吧，医药费手术费谁能给报了能报多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