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再往后,便是故事开头,将军得胜归朝的情节了。”故事中生离死别,不过台上台下唾沫横飞。说书先生举止夸张,还在绘声绘色地念着故事,差点把小桌从台上掀下去,我则站起身向鸿影河投去目光。
约好的友人还是没有来,倒是有一二闲人拿着鱼竿,坐在岸上钓起了鱼。河上画舫众多,惊扰水波,这里真的能钓上来鱼吗?我揉了揉眼,再次坐在了长凳上。
“你们猜,那将军是如何继承他父亲衣钵的?当时大家确实不服他,可他硬是杀出一条道来。是老将军的精心栽培,是将军自己经年累月的勤学苦练,是大凶命格为他带来的种种苦楚——大战一触即发,他却出奇制胜,不知用了何种计划,竟把守备森严的敌军粮仓给烧了!据说那日,敌军营中火光冲天,风还助他一臂之力,将火烧得更旺!”
“敌军并未损失惨重,但好歹稳了自家将士的心。将军的兄长做军师,将军自己带兵打仗,靠着那么点朝廷挤出来的粮草,硬是打了四年,最后还是打赢了。”
我旁边一位穿着红色斗篷的男子突然起身,向说书人问道:“具体是怎么打赢的,史书上有记载吗?”
说书人把手中折扇一合:“各位看官可别误会,这并非正史,是拿野史改编的故事。您信呢,便这真有这么个事情;不信,则无。或许翻开前朝史册,有关于将军与花使的只言片语也说不定。”
男子不可置否,坐了下去。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这男子的身形与斗篷似乎有点过于眼熟了。
“咱们接着说啊,将军近二十二岁才回来行了冠礼,紧接着就是事务与宴会接踵而至。战时京中权贵怎么说也得收敛点,离宫中近些的甚至连丝竹都不敢用,就让那歌姬拍着小鼓,捏着嗓子唱婉转的歌。战一止,上面那位儿的眉不皱了,这不就把先前缺的补回来了吗?转眼间,树叶黄了,树叶落了,又是一年秋深了。”
步夜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谢行逸把信展开,捧在手里一字一句地读。
这大半年二人又是忙得不行。步夜要处理各种事务,谢行逸主要是跑东跑西地超度怨灵,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步老将军刚下葬的那段日子。
信中步夜约他除夕一起过年。步谦在边关回不来,如今步夜与谢行逸一样行影单只了。谢行逸回了封信应邀,又开始着手设计一套新的衣服送步夜。
他们有多少年没在一起过年了,约莫五六年了吧?那时他便能照着图纸裁出一件新衣,如今技艺更是炉火纯青,按步夜的话来说这叫天赋与苦练。他偶尔也会将衣服向外出售,华服受权贵青睐,而平民百姓很少消费得起。谢行逸随性惯了,往往只做个一两件,再由友人的铺子卖出,倒也无人知道是花使所制。
谢行逸把衣服的版型想好,描摹了张设计图,却在标尺码时顿住。
他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无才该穿什么尺寸的衣服了。
四年多了,大概长高不少吧。谢行逸执笔把配饰设计好,思索着下一步动作。先找步夜把尺码问了——罢了,还是自己去府上量吧,耗不了多久的。再从友人那边买几匹布料回来赶制,应当能在除夕前做完。
谢行逸深知自己拖延的老毛病,当即向将军府递拜帖,待步夜同意后就提着工具箱进了府。
府中似乎比之前还要安静些。谢行逸面露疑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进了书房,步夜还在里面看着事务公文。见谢行逸走过来,他便搁下笔起身;“来了?”
“来了。”谢行逸道,“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今日来量尺寸是吗?其实府中有现成的……”
“不必了,”谢行逸抽出一根细绳,“我习惯以绳为尺亲自丈量,这对我来说会让尺寸更精准。外袍等会儿再脱,双手举起来伸直,我先给你量一下。”
步夜眯着眼笑了,仿佛酝酿着什么坏心思,下一秒双手就向前伸直,好似那志异小说中脑门上贴了符咒的僵尸。
“……”谢行逸无话可说。这人故意整他的呢,哪有人量尺寸是双臂向前展开的。“罢了,你这样也行。”
谢行逸绕到他身后,将细绳绕过步夜的腰身,一瞬环抱,转瞬即逝。细绳未曾触碰到身体,却在精准丈量。
太久没见过谢行逸专注的模样了。步夜扭头去看他的脸,又被谢行逸腾出一只手轻摁了回去:“别乱动。”
量完腰围臀围,谢行逸贴近对方后背,从旁用手勾住步夜的上臂往旁边轻扯,把人摆成一个十字。这距离似乎有些过于近了,连谢行逸在他耳后小声记着数字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步夜心魂恍惚半刻,回过神来强压下思绪,把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吞了个干净。
这种心绪究竟从何而起?是少年看他读书时的温润侧颜,心念微动,还是久别重逢后那惊鸿一瞥让人念念不忘?是漫长时光中的经年累月,还是在某一刹那间心境明了?
这些都不重要,也不必让他知晓。步夜垂眸,任谢行逸摆弄并为他量身,没在面上显出一点。
谢行逸把需要的尺寸都量完了,长舒一口气,把绳和尺收好。步夜看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开口:“是要给我做衣服?”
谢行逸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似乎不想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步夜帮他拣了几件工具递给他:“谢谢花使了,在下该如何报答呢?”
谢行逸竟真的开始思考。半晌,他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回工具箱,提在手里,迎上步夜含笑的目光:“除夕那天,陪我放烟花守岁吧。”
这是他们初识那年步夜所说的。步夜一愣,谢行逸人却是先走了,连门都未掩,颇有些仓皇的意味。
谢行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量尺寸时惯将人的颈、脖子、肩一直到脚尖都扫视一遍,今日却是看到一半就生生停滞住,再看不下去分毫。
谢行逸在无人处轻叹一口气,拎着箱子出了将军府。
10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大年三十黄昏,二人于苍阳老街、柳下小铺再度见面。街坊上家家箫管,暖色灯火映了新年的融融喜色。
谢行逸来的时候,步夜正在摊子上买些小玩意儿,什么连环锁鲁班锁木陀螺,都各买了一些。他旁边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怀中已抱了不少书籍之类的东西了。谢行逸走近时,听到步夜在说:“这把刀,能便宜点吗?”
谢行逸一呛,硬生生顿住脚步。
而后也不知道有没有砍价成功,反正步夜是把给刀买下来了,转头递给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男孩,又嘱咐了几句。
那男孩束着马尾,一双金瞳格外引人注目。他欣喜点头后便带着同伴转身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笑着祝步将军逛得开心。谢行逸就是在这时向步夜走去的。
在战场上磨砺久了,步夜的感官倒是更加敏锐。还未等谢行逸走近,步夜就将头抬了起来:“来多久了?”
“不久。”谢行逸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刚才那两个孩子是?”
“在天泉收的徒弟。个子高点的那个孩子姓宣,叫宣平,家里只剩他一个。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与几个少年抢一块饼。”步夜顺手帮谢行逸拎了些东西,二人边走边说。
“倒不是说可怜他,但他在打架上很有天赋,使的都是野路子,却能把几个人都打趴下。我当时只是好奇,跟他一段后,发现他抢那块饼只是为了其他弟妹。”
“无家可归的孩子相互认了兄弟姐妹,互帮互助。那孩子是其中最大的,把饼分成很多份,自己留了最小的那块。我当时就起了收徒之心,大宁缺武将不是一天两天了,若真能养出后辈,大宁就不算没了依靠。”
“我向宣平了解后才知道,其实那天的情况也算偶然。宣平日常会给别人家做帮工谋生计,其他孩子也各能帮点忙。比如一个与你一样姓谢的孩子,会给人家缝补衣服,还有个姓王的孩子,家里曾是行医的,耳濡目染下也能给人看点病。”
谢行逸回头望那家铺子:“那些东西是给孩子们买的吧。前些日子去你府上,还觉得怪安静的,料想是孩子们被你请了先生教书,才把声音都放低了?”
步夜笑道:“行逸懂我。归京后那些孩子就住在府上,倒也热闹不少。我让宣平他们先把新年礼物带回去,我与你在外面逛会儿。明日这些铺子大多都关门过年去,今夜不偷得半日闲,往后便也难偷了。”
似是想起了府中那群孩子,灯火映照下步夜笑得温柔:“孩子们各有各的特长,适合习武的也就那一两个,除了统一读书之外,其他人我还打算另请先生。行逸要不要去教教那姓谢的孩子?”
谢行逸剜他一眼:“原是给我找差事来了。回府先带我看看那孩子,命格相冲的不收。”
和花使哪有什么命格相冲之说,这是种变相答应了。步夜忍俊不禁:“好。最近府上多了十几个正长身体的孩子,多少要省着点俸禄。刚才那把刀确实很好,但价格……”
于是就有那么一幕让他瞧见了。谢行逸会心一笑。
谢行逸说:“对了,及冠后会取表字吧。上次来府上忘记问了,你字什么?”
步夜:“长辈们给我取的,字明知。”
谢行逸:“‘明知’?‘明’与‘夜’相对,‘知’又是何故?”
步夜:“‘知’也有‘智’的意思,算是一种祈愿。二字连在一起,就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思了。”
谢行逸:“倒是与你相配。那我以后唤你什么,明知兄?”
步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无才吧……对了,我给你带了东西。”
他从袖带中掏出两块小木牌,由竹木所制,涂上黑色颜料,再拿刀分别刻出二人名字。一块是“步夜”,一块是“谢行逸”,俱是行书字体,遒劲有力。名字的右上角是一小枚红色印章,也是木刻出来的,是为“喜乐”“安康”。
步夜说:“我与木匠学了许久才刻出来的……如何?”
“甚好。”谢行逸端详着,“哪块是给我的?”
“你要哪块?”步夜戏谑道。
“要我自己的这块吧。”谢行逸将另一块还给对方,“日后我忘了自己是谁,还能让别人送我回家。”
“报我名字照样能把你送回来。”步夜收回小木牌,放在手心里。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却几乎什么也没买。无欲无求,钱自然难花在自己身上。快到长街尽头,有不少人在放启明灯许愿。谢行逸难得起了兴趣,牵着步夜的手腕去买了个灯,讨店家的笔在上面写字。步夜打趣:“写上去的愿望,真的会有神明来实现吗?”
谢行逸埋头写字没去看他:“有概率吧。有些神仙会抽出一两个灯笼看看愿望,若只是考个功名发点小财的便也允了。如果是心怀不轨之人,或是所愿难以实现,便成不了。”
步夜凑近了灯去看。谢行逸瞥了他一眼:“要不要一起写?我这一面是写对花神说的话的,你可以在另一侧写。”
他搁下笔,自顾自地说:“我也好久没见过花神了,从前偶尔还能在梦里见到呢。”
花神是谢行逸的母神,对谢行逸也是师长一样的身份。步夜像从前一样揉了揉谢行逸的头发,安慰道:“你是花神的孩子,花神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庇佑你的。”
谢行逸“嗯”了声,双手撑着下巴看步夜写愿望。步夜幼时也和他一起练过书法的,一双手既能握枪护家国,又能执笔破万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谢行逸看得专注,倒把步夜看不自在了:“怎么老瞧着我。”
“你写字的样子很好看。”谢行逸直白道。
步夜忍俊不禁,把灯往人面前送了送:“看看我写的什么愿望?”
谢行逸便也去瞧。一愿家国盛,二愿众民安,三愿行逸康健无忧,岁岁年年。
是行逸,不是花使。
他也笑:“前两个都好,最后一个怎么是对我的。”
步夜:“我所愿不止这些,这只是前三愿。我还希望边关再不起战事,兄长的病再不反复发作,天下河清海晏。只是……”
他叹了口气:“罢了。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谢行逸偏头看他:“与边疆有关?”
“是。但现在说为时太早,徒增忧虑。……我们去放灯吧。”步夜捧着灯转身,不愿多提。
启明灯内的蜡烛被点燃,灯笼内火光闪烁。步夜被晃了下眼,转头去看谢行逸。
是了,自己已经不惧怕火光了。步夜将它向上一托,启明灯便乘风飞起,连同其他灯笼所承载的万万千千个愿望,去往天空。
谢行逸抬头远眺着明灯,蓦地开口:“愿这盛世一直安康。”
“盛世安康。”步夜回应。
“花神应当能看到我们的灯……我施了些神力在上面。”谢行逸缓缓开口。灯越飞越远,直到成为一个看不清的点。
“那在下的愿望能被实现了?”
“前两个你已经做到了,”谢行逸认真道,“第三个交给花神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里,我还未许愿呢。”谢行逸露出个慵懒而随性的笑,扭头直视着步夜的双眸,“我祝你,所愿皆所得。也祝你我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花使大人的祝福,在下可要收好了。”步夜莞尔。
二人并肩站着,垂下的手挨得极近,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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