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柳萱给敖澈的小部门划了一个临时领地——在21层的总经办工区,正好有一间闲置档案室,敖澈就拎着电脑和两个刚被咖啡续上命的实习生来到这里安营扎寨。
虽然很想了解柳萱相亲的后续,可“学不会就去看大门”的威慑度高于一切,敖澈捏着电脑走在走廊里,突然又找回了疯狂摄入幼儿园教材那个上午的精气神。老实说,他在学习上的天赋并不高,远在当孩子的时候,即使学得扎实、写得漂亮,也是靠客观上无穷长的练习时间而非天资聪颖。如今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所以除了逼自己一把之外也没什么办法。
行吧,有什么难的,敖澈想,就像啃完那本识字拼读一样,就像把电动车开到海边一样,也把电脑学会不就完了?
想是这样,他神色如常地带着两个实习生进了屋。年轻人显然比他熟悉该如何驻扎下来,先放好电脑,插上电源,又掏出水杯摆到桌子上,然后走了过来——
“敖总,我们加下您微信吧。”
截至目前,敖澈的微信里只有4个好友,分别是王总本人、王总的父亲、王总的秘书和王总的保姆,用唐哲修的话说——他可以算是王柳萱这一垂直领域的首席运营官。敖澈不太确定是否有必要吸纳一两个与柳萱完全无关的人士进入这个小流量池,不过,一看两个孩子挂着笑,他又觉得不必严苛在无用的细节上,于是把二维码递了过去。
小琳和阿欣先后加上了敖总的微信。年轻人乍一开始上班总是很乐意说话,设置好备注,就非常主动地问他:是否有什么工作派给自己?
敖澈刚插好电源线,反应了一会,才说:“你们吃早饭了吗?”
两人愣了一下。
小琳说:“没有呢。”
阿欣说:“我早上不吃饭。”
“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饿着肚子上班。”敖澈打开电脑,动作缓慢地摁了一下电源键,“去吃饭吧。”
“……食堂已经闭餐了。”不知谁说了一声。
“对面不是有商场么?快去吧,别饿坏了。”
敖澈表情慈祥,一手摸在口袋里的手机上,准备等他俩一走就拨通唐哲修的电话。
两人面面相觑——实习第一天,关于考勤、关于规矩的事情还没有提半句,直属领导直接在工作时间发配自己去吃早饭,还点名去外面吃,听语气是越远越好,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有鱼可摸总归是好事,小琳拽阿欣,阿欣推小琳,一个拖一个地转出了办公室。
62.
两个实习生吃了史上最久的一顿金拱门,恨不得一气吃到午休,回到大楼时,为了躲避领导同事,他们决定坐电梯到20楼、再从楼梯爬到21楼,结果刚摸到缓步台,就碰上唐哲修在楼梯间打电话,本以为会被抓到摸鱼,然而小唐总焦头烂额,两人从身边溜过去都没注意,还在对着电话大谈特谈:
“何止是毛坯呀?简直是烂尾楼一样。毛坯装一装总归能住人,烂尾楼可就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哪一块是缺的、哪一块是好的,想补都无从下手!”
阿欣看了看小琳,两人都憋笑,虽然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说谁。
回到办公室里,只见敖总仍泰然自若地盘踞在桌后,皱着眉,极其缓慢地敲键盘——每只手只出动一根手指,听到下属回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醉心输入。
“敖总,”阿欣鼓起勇气将手里的纸袋放到他桌上,“我们给您带了一份。”
“是啊是啊,”小琳献上单独包装的饮料,“还有豆浆。”
……
敖澈抬起头,眉毛有些舒展:
“谢谢,有心了。若有你们这样的儿女,让我少活十年也行。”
这句话又把两个年轻人噎住了,紧接着,就见敖澈扫视了他们一圈,挑中了看起来坚实些的阿欣,问道:
“你会做PPT吗?”
“……会做。”
敖澈的眉毛彻底舒展了:“你做一个给我看看。”
小琳松了一口气,赶紧逃回了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随便找了个文档看。阿欣应下,刚转身要拿自己的电脑,就绝望地看到敖澈站起身,把坐着的椅子让给了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定,感受到一只手搭到椅背上,阿欣汗毛倒竖,紧接着就听见敖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用紧张,我就是看看。”
“噢……好……做什么内容?”
“什么都行。”
世界上最难的就是无命题作文。阿欣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小琳,小琳抓起咖啡杯咕噜了一大口。求救无门,他只好先新建了一个文件,在标题上随便敲出“实习汇报”四个字,习惯性地加粗。这个操作不知道哪里不对,突然惹起了敖总的兴趣:
“这行字变粗了?”
“呃……”阿欣实在听不懂这是个单纯的疑问句还是不满的反问句,更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按了加粗键?难道您不想让它加粗?
还没等实习生蒙对他的意思,敖澈又不耻下问了:
“那我如果想让这行字变成红色,该怎么做?”
“……”阿欣沉默了一下,鼠标移到左上方,“刷下颜色就可以了。”
敖澈感慨:“真神奇。”
小琳突然被咖啡呛得大声狂咳起来。阿欣剜了她一眼,狂汗不止,连忙切到第二张空白页,抬头问:“敖总,后面写什么?”
“不急。”敖澈说,“你先把能按的按钮都按一遍,从右上角开始。”
阿欣看了一眼右上角的叉,心想如果按下去,到底算是我的职业生涯滑铁卢还是敖总的滑铁卢?
气氛胶着时,小唐总终于打完了电话,在外敲门请敖总上楼一趟,说是王总有事交代。
63.
距下班时间6个小时,柳萱带着敖澈早退,把车子开出地库时,语气十分凝重:
“别折磨别人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我给你单独补课。”
听到她说自己“折磨”,敖澈其实有些难过,但纵观整句话,他很快就刁钻地找到一个角度安抚自己——之前折磨的都是“别人”,而柳萱是“自己人”,是愿意让他折磨的。想到这里,笑意又爬上眼角,敖澈说:
“多谢小姐。”
“纯属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学智能手机的呢?”柳萱看了他一眼,“也把所有能点的按钮点了一遍?”
“最开始不是,”敖澈实话实说,“最开始,王老师给我开了一个‘语音助手’,基本可以代劳所有的事,和差遣婢仆没什么两样。”
“后来呢?”
“我觉得于练习无益,就把语音助手关了。然后把能点的按钮都点了一遍。”
柳萱干笑两声,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车里罕有这样尴尬的沉默时刻。
“小姐,”敖澈突然问她,“你昨天去相亲了?”
“……”
柳萱回过神时手心浸了一层薄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这种被捉奸的既视感令她恼怒又紧张——即便、或许、就算敖澈可能是她另一个时空的丈夫,在这个时空总不是吧!他怎么有立场问这句话呢?
一瞬间的恼怒过后,柳萱突然又生出一股罕有的、阴暗的兴趣,鬼使神差地,她将车子停到路边。
“是啊。”
柳萱将身子转过去,正对着敖澈、看着他不肯转过来的眼睛回答道:
“我昨天是去相亲了。”
出乎意料地,敖澈没有立刻、很明显的色变,但他甚至不敢转过身子来,两眼只是看着前方。
柳萱挑起一边眉毛,又问:“你不问问我满不满意?”
这下,敖澈脸上终于浮现令她满意的、即将破溃的神色,柳萱到此时此刻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但显然不是惊叹的时候,她很快注意到那个血色的高光点在抖动,像为抛出的问题壮胆,也像为即将得到的回答而害怕:
“你喜欢他吗?”
“爸爸介绍,强烈推荐,谈不上喜不喜欢的。”
敖澈神情一怔:“那就是不喜欢。”
“可是条件很合适呢,”柳萱说,“我爸爸也很满意他。”
“你找起理由了,”敖澈说,“若需要找补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嫁他,那就是不喜欢。”
柳萱突然笑出声来,很快演变成开怀的大笑,笑声中她感到久违的畅快,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说得对,我的确不喜欢。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最后这句话仿佛给敖澈扣上了一顶凤冠,足以让他陷进副驾驶的座椅里自得起来。柳萱重新挂挡起步,他的笑意让她无可奈何,她自认为早已过了那个单纯为快乐或热血而结婚的年纪,物质与地位又足以带给她一切庇护和解脱,无需为此特意寻求一位丈夫,对她来说婚姻是件并不能锦上添花的麻烦事,没有就最好,可当信号灯转红,她对上那双稳定看向自己的红瞳,突然心头一软,怅然若失。
敖澈望向柳萱,并不因她的对视而退败,他像望见了两千年前草场上广袤翻滚的草浪,那时他父母还在世,那时柳萱或许还不喜欢他,只是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未及笄的小孩子发表着稚嫩的论述。尽管跟她比起来,敖澈才更像是那个不成熟的、不负责任的孩子。
“你找起理由了,”柳萱说这话时手上还在补绣活功课,“若需要找补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娶她,那就是不喜欢咯。”
说得对。敖澈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那天晚上敖澈就用这句话“反抗”父母——这是第一次,之前父母从未做过什么激起他反抗的事,听到这句慷慨陈词,也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父亲说:“说得有理,你是长大了。只是见一面而已,你若无意,便罢了。”
母亲说:“也好,只是日后你喜欢谁,得叫我们知道,爹娘给你保媒。”
这是该着的。两千年前射出的箭将他扎了个对穿,敖澈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感到可耻。
64.
“放开我!让我下去!”
“可以。”敖澈说,“你从这下去,不是正好?”
柳萱回到包厢就看到紧张的一幕——敖澈一只手拎着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小黎,小黎口角流血,大半个身子已经被他擎出露台护栏,虽然是二楼,可下面是寒冬腊月的水泥路,摔出个好歹也不是小事,小黎吓得手脚并用疯狂挣扎,可敖澈不为所动,大有直接把他扔下去的意思。柳萱大脑飞速运转,先称呼了一句:
“小黎总,”
见敖澈手上松了些力气,她的心更被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接上:
“我在吸烟室看见你爸爸了,他正找你呢,赶紧去吧。”
小黎的鞋底已经快要蹬破,整条脊梁冷汗直流,见柳萱解围,连忙抖着声又补了一句:“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吧!我不该那么说,快放开!”
僵持几秒,敖澈看了看柳萱,冷哼一声,像个挖掘机似的把他捞了回来,倒在地上:
“你道歉不应该对我。”
小黎看见他就心理不适,嗫嚅着,颤抖着,低下脑袋,对柳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逃命似的冲出了包间。
“怎么回事啊?”眼看他连滚带爬地逃了,柳萱惊魂未定,嗓音也提高了些,“他怎么会在这?他干什么了?怎么就这样了?”
“小孩子嘴贱。”敖澈垂下眼睛,回到桌前添茶,“我不知道怎么新建一页,你能讲讲吗?”
“……”柳萱坐到对面,不动,“你不说看我讲不讲。”
被她盯了一阵,敖澈突然泄气了。
“王总。”
这个称呼让柳萱心头一颤,紧接着又听他低声自责:
“我之前叫习惯了,你可能不好意思指正。以后我不那么喊你了,对不起。”
65.
“究竟怎么回事呀?”柳萱一头雾水。
敖澈走过去关上门,回来,才很小声地讲起原委。原本,柳萱带他来到这家茶室——因为二楼包厢有投影,方便讲解也方便学习,环境也安静,可王总在门口碰见了相熟的几位伙伴,寒暄起来,就让他先上楼。他在包厢等了二十多分钟,不见柳萱上来,有些担心,用微信给她发了个语音条:
敖澈:[语音]小姐,去哪里了?
“你找小姐啊?”
一抬头,小黎突然出现,倚在门边,语气轻佻。
敖澈压根不想看见他,起身过去就要关门,小黎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伸手挡住门缝,很夸张地问他:
“别这么小气,也跟我说说,找什么价位的?王总知道吗?”
敖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的疯病还没医好?”
“哎,不过也是——王总确实小气,也难怪啊。”
一说到柳萱,敖澈面色沉下来,认为他开始说胡话了,一把将他搡了出去:“赶紧滚。”
这一搡惹急了小黎,虽然害怕敖澈再把他拎出门外,可他也不想咽这口气,提高了音调道:“我说错了?大家不是外人,我又没要把这事捅到王总那,你可别逼我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敖澈觉得此人讲话令人费解,“有什么不能让小姐知道的?”
小黎本来激动着,一听这话愣了,愣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更恶劣的笑容:
“还是你会玩。”
……
说到这,敖澈突然停了,他觉得后面的话不必说出来,抽了一张纸,到露台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包住,扔进垃圾桶,柳萱觉得那是一颗牙。
“他嘴贱不假,可若不说起这件事,我还蒙在鼓里,只怕有其他人抓住这个称呼造谣。”
“哼,若这么说,‘少爷’如今也有这样一层意思,也不见他家的人少喊他。”柳萱冷笑一声,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你气昏头了,快过来吧,冷静冷静。”
敖澈坐到柳萱身边,他觉得自己无意间成了小黎冒犯她的帮凶,头仍然低着,声音也没什么底气:
“王总,人都说‘入乡随俗’,我来了这么久,却还用旧称叫你,是我的疏忽,不想这词的意思已大不相同,叫了这阵子,不知惹了多少口舌。”
“除了他,也没有人说那层意思呀。”柳萱拍着他的肩,“他是存心跟我作对,才专捡难听的说,教训过就算了,何必为了他一句屁话自省?我告诉你——你称呼得坦荡,我听得也坦荡,没必要改!而且我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呢,一听就知道是你喊我了。谁敢为这事多口舌,看我不打掉他的牙!”
说着还举起了如今不甚有威慑力的拳头。敖澈本来心情低落,看见那只拳头就笑了,柳萱什么时候都能有办法令他忍俊不禁:
“你做总经理的,怎么亲自动手打人呢?想打谁,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大可不必,”柳萱也笑了,“我又不是真要做‘新和王氏’。只是感谢你维护我、不想让你为此自责自省而已。设若今天这件事发生在我头上,我也一样会维护你的呀。”
“王总……”敖澈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柳萱横眉:“你再叫王总,我不应。”
“……小姐?”
“嗯,你刚刚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怎么新建一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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