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郭睿又失眠了。

和姚杰踉踉跄跄回到宿舍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姚杰爬到上铺很快进入梦乡，吴永康雷打不动的鼾声也在几分钟后稳定地传来。

但郭睿并不觉得烦躁——恰恰相反，躺在黑暗中的他，心脏正因为一种近乎狂喜的情绪剧烈地跳动着。

情书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姚杰下车后那句“小郭你真好”，在郭睿听来比隔着纸张的情书动人百倍。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狂喜过后，一种更实际的问题浮上心头。郭睿觉得，两个人之间，总需要一个正式的、清晰的开始。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

可他大脑里贫瘠得可怜的、关于“恋爱”和“告白”的所有知识，几乎全都来源于郭丽散落在家里各个角落的言情小说。

里面的桥段无非是：男主和女主在经历了无数鸡毛蒜皮却又意义重大的误会和磨难后，男主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鲜花和戒指，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说：“做我女朋友吧！”然后女主一定会惊奇地捂住嘴，眼中含泪，娇羞无限地答应。

郭睿试着把姚杰的脸代入那个“娇羞捂嘴”的女主位置……

“嘶——”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被自己这可怕的想象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奇怪了！太惊悚了！

越想越觉得这条路行不通，脸颊也跟着发烫。郭睿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洗衣液清香的枕头里。

算了！不想了！也根本睡不着！

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拧亮了床头的小台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暂时照亮了他心里那些纷乱芜杂的念头。

比赛前，班主任老王体谅他们，把这几天的所有作业和试卷都提前发了下来，嘱咐他们有时间补上就行。

各科林林总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多张试卷。

郭睿把数学试卷先整理了出来，大致浏览了一遍，把一眼看过去没什么思路的题目标记出来，然后直接摊开课本和教辅书，开始硬啃。

也许只有这种需要极度专注的学习，才能暂时压下他心底那股躁动不安的洪流。

在做完了5张试卷之后，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兴奋的神经，一股沉重的困意袭来。

郭睿连把卷子收好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把写满公式和演算过程的试卷往被子上一铺，直接栽倒下去，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不过也没能睡多久，两个多小时后，他定的六点的闹钟开始在枕头底下震动。

郭睿按掉闹铃坐起来，把试卷塞回书包。

上铺，姚杰的闹钟也响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按掉了。听起来他似乎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也是，昨晚醉成那样，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等学校六点半的统一起床铃再说。郭睿这样想着，轻手轻脚地下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市赛刚结束，郭睿给大家放了一周假，不用进行晨间训练。

这本该是一个难得可以慵懒一点的早晨。

但郭睿的心情却异常雀跃，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晨跑的时候，他的步子迈得格外轻快有力，迎着清晨凉爽的风，他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反复排练了好几遍要对姚杰说的话——虽然具体词句还没想好，但那份想要靠近、想要确认的心意却无比清晰。

姚杰都给他写情书了，自己当然要更主动一点才行！

晨跑完回到教室，还不到六点半。教室里只有零星四五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看见郭睿进来，几个早到的同学立刻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恭喜江川队拿了市冠军。

郭睿十分受用，笑着回应了几句，感觉浑身干劲更足了。他精神百倍地坐回座位，拿出昨晚没写完的试卷，准备继续攻坚克难。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声，带着明显的犹豫和紧张：“那个……请问，郭睿在吗？”

郭睿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站着两个女生，说话的个子娇小，旁边那个高一点的应该是陪她来的朋友。他感觉这两个人有点面熟，但叫不出名字。

然而这个班里也没有第二个叫郭睿的人了。

于是他站起身，有些疑惑地走到了教室门口。

“那个……恭喜你，市赛上拿了冠军。”娇小的女生低着头，声音更小了，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郭睿爽朗地笑笑：“谢谢你，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郭睿并不是自来熟的人，实际上他对这种大老远跑过来恭喜一个陌生人的行为感到很困惑。

于是空气短暂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女生似乎更紧张了，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的鞋尖，开始没话找话：“你、你的3A玩得好棒哦……飞鹰队那个小胖子……和你比起来差远了……”

小胖子？这说的是陈少辉吧？

郭睿被她这形容逗得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那个……”女生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脸颊红得厉害，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我、我给你的那封信……你看到了吧？我、我当时太紧张了，好像忘记署名了……那天考完试，我看见你同桌姚杰在搬书，就、就请他帮我塞到你的抽屉里了……”

……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郭睿的脑海里炸开，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甜蜜幻想、所有的雀跃期待，都劈得粉碎。

情书……

是她写的？

不是姚杰？！

那……那自己昨天……亲了姚杰……算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郭睿四肢百骸都变得僵硬。女生后面又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他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拒绝她的。

郭睿浑浑噩噩地走到走廊窗边，清晨的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凉爽，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及眼眶，一片冰凉的湿润。

郭睿被自己这没出息的反应惊了一下，慌忙又用力擦了几下眼睛，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郭睿低着头，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姚杰昨天醉得足够彻底，把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要姚杰不记得，那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可以继续和姚杰做兄弟，做队友……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回座位，猛地抽出那张数学试卷，试图用复杂的公式和题目来塞满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

教室人陆陆续续多起来，郭睿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试卷上戳了好几个黑点。

姚杰进来了。

郭睿深吸一口气，努力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

然而郭睿的算盘打错了，姚杰偏偏什么都记得。

“郭睿，昨天谢谢你。我喝醉了，挺麻烦的吧？”从姚杰的声音来听，他显然已经完全恢复了清醒。

郭睿在试卷上写下一个“D”，尽管他根本没看题目。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扯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兄弟嘛，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

后面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记得不要记得啊......郭睿在心里咆哮。

但姚杰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昨天在车里，快下车的时候......”姚杰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怎么说。

“怎么了？”郭睿停下笔，强迫自己迎上姚杰的目光，脸上努力摆出最疑惑的表情。

为了这段友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否认。

然而姚杰并不是容易忽悠的人，他有困惑的事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姚杰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亲了我一下？”姚杰抬眼，直视郭睿的眼睛。

“你当时喝醉了，是不是记错了？”郭睿很淡定，看起来注意力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试卷。

“对了，你做这几天的作业了吗？数学我有几题还是搞不懂，你来帮我看看。”郭睿递来一张试卷，努力岔开话题。

姚杰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看了郭睿好几秒。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慌乱不堪的内心。

郭睿几乎要撑不住了。

最终，姚杰似乎暂时压下了疑惑，没再追问，只是拿过了郭睿递来的卷子：“哪题？”

这一天郭睿都过得魂不守舍。

以往上课，他最喜欢在老师讲课时偷偷在下面写题，效率奇高。今天，他依旧把试卷垫在课本下面，一节课下来却连半面都没写完。

课间吴永康拎着一张英语试卷过来了，是赛前英语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

“来来来，队长，咱们对下答案吧。”吴永康把卷子拍在姚杰桌上。

姚杰拿出自己的试卷，两人头对头地对着。没一会儿就指出了好几个不一样的地方。

吴永康英语其实不错，虽然总分比不上姚杰，但也不会轻易认错：“这道题我觉得我没错啊？郭队，看看你的。”

郭睿心不在焉地抽出自己的卷子递过去。

吴永康才看了几个选项，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这……怎么跟我们一个都对不上？郭队，你乱写的吧？”

郭睿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一把将自己的卷子抽了回来，看都没看，直接胡乱塞进了桌肚最里面。

吴永康张大了嘴。

“这么看不起英语的吗？连老师发的题都不好好做了。”吴永康嘀咕道。

郭睿懒得理他，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别说上课听不进去了，有好几个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灵魂出窍，飘到了教室天花板上，用一种上帝的视角俯瞰着下面那个失魂落魄的自己，大有魂归天外之感。

姚杰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整天都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郭睿，看得本就坐立难安的郭睿更加如坐针毡。

下午有一节是班主任老王的语文课。

班主任讲课往往有个习惯，总喜欢在正课开始前或者讲到兴头上时，穿插一些与课程无关的内容。

“......大家要向姚杰和郭睿学习嘛！是不是嘛！人家不仅能在赛场上拿冠军，这次月考也进步巨大嘛！这说明什么？说明合理安排时间，做到训练学习两不误，是完全有可能的嘛！”

说完，他目光慈祥地看向郭睿，鼓励道：“郭睿这次月考的作文，就得了优秀作文嘛！上来给大家分享一下写作经验嘛！”

却见郭睿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显然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老王狐疑地停下脚步，蹲下身，与郭睿的视线平齐。

四目相对。

自己竟在郭睿眼里看到几分......悲伤？

郭睿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全班的目光和老王探究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尴尬。

“郭睿，你是不是耍对象了嘛？心不在焉的嘛。”老王问。

郭睿下意识地摇头，心里一片苦涩：老头子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耍对象了？我这是……我这是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的失恋啊失恋！

一提起“早恋”这个话题，老王立刻来了精神，也不讲课文了，开始在讲台上大谈特谈“早恋是毒瘤论”。

“高中生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的嘛！心无旁骛，奋力拼搏！整天想一些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事，像什么样子嘛！分散精力，影响学习，最后害人害己嘛！”

老王每句话结尾都喜欢加个“嘛”字，同学们在下面听得表情各异，想笑又不敢在课堂上造次，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内伤严重。

下课铃一响，吴永康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家伙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故意模仿着老王的腔调，在郭睿桌子旁边逡巡：“郭睿，你是不是耍对象了嘛？”

见郭睿黑着脸不理他，他又自顾自地、惟妙惟肖地在那里念叨：“早恋是毒瘤，害人害己嘛。”

他学得实在太像，身旁的同学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郭睿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去看看姚杰的反应。

得，果然又是那副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的表情。

郭睿绝望地把头转回来，重重地磕在冰凉的桌面上。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