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夜与斑并肩坐在山丘顶之后,我常常独自走出练功场,习惯性地看向他曾站过的方向。
他开始频繁外出,任务越来越多,族人对他的期待也越发沉重。他不说,但我知道,他的心,正被这个家族一点点裹紧。
而我……也被迫重新适应那种没有他陪伴的训练日常。
唯一没变的,是泉奈总会在我出刀偏斜、招式不稳时,不耐地砍过来提醒我。
“喂,你在发什么呆?”
木刀重重地磕在我刀背上,带着他特有的少年脾气。我吃痛地收回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浸湿了衣领。
“没有。”我低声回。
“明明就是有。”他嘟囔一声,又嘀咕,“哥哥最近也怪怪的,你也怪怪的……我一个人跟傻子练刀呢?”
我偏头看他,他正用布巾擦汗,神色不满地瞥我一眼,又迅速移开。我忽然觉得他长大了一点。
不是身高,不是力气,是他眼底那点急切和被遗落的微妙情绪。我想起那晚在山上斑说的话,和他望着我时短暂收敛的锋芒。
“泉奈。”我忽然开口。
“嗯?”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他一怔,随后脸腾地红了。
“才、才没有……!谁不喜欢你啊——不是、不是那种喜欢——我是说你老是和哥哥一起——不是说你不好,只是——”
“我知道。”我看着他,微笑。
他像个被抓包的小兽,蹬蹬后退一步,耳根通红,不知所措。我从地上坐下,手里的木刀横在腿上,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孩子。
泉奈从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被期待,被训练,被保护得好好的,可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最强的。斑是太阳,是那团烧得最旺的火。无论别人怎么说,泉奈都清楚,哥哥才是他们宇智波的真正刀锋。
“你怕我会伤害他吗?”我忽然问。
泉奈低着头,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闷声道:
“不是怕你。”
“是怕你走了。”
我一怔。
他咬了咬牙,背对着我,小声说:
“哥哥以前,总是一个人去看河……去树林里训练,也不说话。”
“直到你来了之后,他才开始讲话、笑、和人吵架……”
“他真的把你……当作特别的存在。”
“所以我才怕你们都走了。”
他的声音像花瓣落进水里,泛起一点微凉的涟漪。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泉奈。”
“别走。”他忽然说,像赌气那样。
“我不会。”我轻声回答。
“我不是为了斑才留在这里的,也不是为了族人。”
“我是在为自己活着。也……是为了你们。”
他抬头看我,少年眼底那些藏不住的情绪一寸寸溢出来。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没有再说话,但他站得比平时更靠近我了一点。
从那天起,泉奈对我说话的语气不再带刺。他偶尔会偷偷看我练刀,发现我注意到了便立刻撇头,却又故意多待一会儿。
他有时候仍旧话少,却总能在我疲惫到撑不住时默默递上一壶水,在我刀刃磨钝时提前准备好新的刀柄。
我知道他不会说出口,但我看得见他眼里多了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些东西,比写轮眼的红还要鲜明。
我心里某处也悄悄泛起一点水波。
在这乱世,在这满是血与火的岁月里,能有一个人,用那样笨拙却真切的方式,靠近你、护着你……是一种难得的温柔。我看着他努力追上我的脚步,也看见他小心地,在我和哥哥之间,搭起了一道小小的桥。
或许,那就是我们三个人之间,最柔软的东西。
——
刀刃在夜里泛着冷光。
我的指节因为长时间握刀而泛白,指尖起了茧。泉奈在对面练功场轻喘着,手中木刀也已碎裂。
他丢下断刀,有些懊恼地坐下:“又输了。”
“你力道比上次稳多了。”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只水囊。
他看了我一眼,没接:“你别一直让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把水袋放到他身边,坐下。
泉奈的喘息渐渐平稳下来,月光映在他额前微湿的发上,年少的脸颊还有些红。他的眼神落在远处,半晌,才低声说:“前几天,宇智波清之被千手杀了。”
我微微一顿。
“清之……是那个留着胡茬,总在打猎时带干粮给你的人?”
泉奈点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小时候他还背过我回家。”
我沉默地看着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原本应当无忧无虑地谈着喜欢的人、将来的梦想,可在这个时代,他们最熟悉的是死亡的味道,是刀锋在脖颈边冷冷掠过的感觉。
斑来得比平时晚些。他一身尘土,眼里还残留着战斗的冷光,见我们坐在一起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解开外套,扔到一旁,靠着墙也坐了下来。
“又输了?”他瞥了泉奈一眼。
泉奈皱眉:“我没输。”
“输得一败涂地。”斑哼笑,“她今天刀收得还算利落,至少没劈坏你鼻梁。”
“那是我让她的!”泉奈跳起来。
“你们的日常可真热闹。”我望着他们打趣。
“有你才热闹。”斑撇头,语气冷淡。
可我注意到他耳垂轻轻动了一下。
那个小动作,是他在掩饰情绪时常做的。我笑了笑,没有揭穿。
我们渐渐有了属于“忍者”的气息。
不是靠杀戮构建的冷血,而是一种习惯与沉默,随着死亡的靠近而愈发鲜明。
那年冬末,一场任务带走了宇智波的五个少年。
他们和我们年岁相仿,甚至还有与泉奈一起比试过手里剑的兄弟。
回来时,族人燃了一夜的灯火。
我站在灯火后方,眼前是熄不灭的火盆,耳边是母亲们低低的哭声,心却沉如井底。我没有父亲的名字可以祭奠,我甚至从未知道他是谁。当那些名字一个个念出,我才发觉这个家族里,我仍像个外来者。没有姓氏的童年,没有血脉的认同。宇智波是给我庇护的人,但不属于我的血。
那一夜,我站在人群背后,目光望着烧得通红的火光,嗓子像被刀切过般哑涩。
“战争这东西啊……”我轻声道,“不是只杀人这么简单。”
“它杀掉的是人对生活的信心。”
斑转头看我:“你又想说什么大道理?”
“没有大道理。”我看着他,“只是越来越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泉奈安静地听着,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像个不知如何反驳的孩子。
我看着他,忽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呢?”
“那我就毁了它。”斑语气平淡。
泉奈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想保护你们。”
那句话没有很响,但却像箭矢一样,直击我心。
“你怕我会离开吗?”我问。
他没回应,只抬头看我。
我看得清楚,那目光不只是依赖,更多的是不舍,是用尽力气才维持的那点笃定。
“我不会。”我轻声说,“你们是我留下的理由。”
我早已没有母亲,也没有弟弟。
我所拥有的,只是他们两个。
——
风中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这味道,我曾在焚烧的尸体旁闻过,在夜半送葬的火盆旁闻过,在我梦见弟弟时也闻过,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这一次,它成了我必须直面的现实。
我站在队列中央,双肩压着沉重的盔甲,指间紧握刀柄。铁片之间的摩擦声在风中轻响,像是某种命运的前奏。
“天音。”
泉奈从身侧凑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
他仰着头看我,眼里有些克制的焦躁,又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冷静。
“你跟紧斑哥。”
我点了点头,轻声应了:“我知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一小袋干粮偷偷塞进了我腰间。
我没有多言。
因为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什么非去不可。
这次出任务的是斑亲自带队,目标是火之国边境一个叫犬冢的小族。对方疑似伏击了我们的巡逻小队,族内已有伤亡。
情报由斥候送回,一刻也未曾延误。
我们出发时天还未亮,山雾未散,地面潮湿,枯枝和碎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像不安的低语。行进中没有人说话。
十四岁的斑走在最前,黑发在夜色中掠出冷冽的线条。他的背影带着一股锋利的张力,仿佛一柄尚未出鞘的刀,静默,却随时可能噬血。
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下巴:“你和我同行。”
我快步跟上。身后的泉奈也准备动身,却被斑低声制止。
“泉奈你留下,保护侧翼。”
泉奈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没有质疑哥哥的安排,只在我离开时,轻声说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
我们穿过林间湿重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苔藓与泥土混合的气味。敌人的踪迹在一处斜坡前被发现,斑没有喊,也没有传信,只用一个眼神,便让我们围成了包夹的弧形。
没有命令,没有动员,一切早已在反复的训练里,变成了身体的本能。
第一枚苦无从暗处飞出,刹那间,烟弹炸开,视线被浓雾吞没。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刀,借助斑投掷出的火弹照明,在敌人的攻击中躲避滚翻。一人扑来,我抬臂格挡,反手将刀抵上他喉间。
他没料到我力气如此之大,踉跄着退后,刹那间我横斩而出,刀锋落在他肩颈之间。
血顺着刀刃滴落在我手上,温热、黏腻,却意外的安静。我的眼睛被风吹干,嗓子像是烧了一夜的木柴,裂开却说不出一句话。另一名敌人冲向我时,我低身侧步,将刀柄向上挑起,一击命中他的下颌,踉跄间,斑如风而至,他的火遁一瞬焚尽夜色。
我第一次在近距离看到他的杀意,那不是愤怒,是冷静,是精准,是让人无法靠近的沉默。
敌人很快溃败。天刚破晓,血腥味还未散尽,林间的鸟却再次开始啼鸣,像是从未知晓战斗在此刻结束。
“你伤到哪了吗?”斑问我。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
“只是有点喘。”
“很好。”他说,“做的很好。”
返回途中,我们没有说话。
泉奈一直站在岔路口等我们。他看见我,飞快跑来,张口欲问又咽了回去,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他身边检查伤口。我安静地让他摸索我的手臂、锁骨、腰侧,直到他确认我没受重伤,才一声不响地松了口气。
我们三人坐在营火边,斑在削树枝,泉奈靠着我,我的手还残留着血的味道。
“你害怕吗?”他忽然问我。
我想了想,轻声说:“没有。”
“我有点。”
我低头看他,他却偏过头不看我,只把脸埋进了膝盖。
“泉奈,我要变强。”
“我知道。”他声音闷闷的,“你说过好多次了。”
“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活下去。”
他转头看我,眼睛里有光。
“你总说得和别人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不想和这个世界一样。”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斑不远处,背靠树干,睁着眼看天。
月亮被夜云掩盖,一切都在沉默中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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