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攻心3

我并没有逼他与我对视,却依然如愿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模样。

兰抬起头,颜色浅淡的双眸中又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你的意思是——”

是什么呢?大名的刀会指向哪里呢?

我温然一笑,又从斗篷的暗袋中取出一沓小尺寸的纸页和一份略显陈旧的、早不知何年何月的剪报小册。

“这是我们的人收集整理的部分情报,确切来说,是几个贵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你或许读不懂文字……没关系,连线总是能看懂的吧?

“这份剪报小册更容易理解,看,它要更薄一些,收集的信息以人像为主,只有比较简单的标注。格外有趣的是,这些人像似乎是与我们的情报相对应的……过来,这样会直观一些。”

我足尖一点,将被掀翻的桌案重新翻正,又将两份小册并排放在一起。做完这些之后,我微微抬头,便是兰微微瞪大眼睛,拧眉盯着两份小册的模样。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口舌却一言不发,周身气场沉寂得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

我体贴地出手替他翻动纸页:“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对吧?”

“……”兰的胸口起伏了两下,嘴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我见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他们是……”

他们是“老爷”的羽毛。

兰未能说出口的,我已在心里悄然给出了答案。

我弯了弯眼睛,微微侧首,对上的是兰在无意间显出的强作镇定的脸。

我示意他继续。

“这是‘死’字……这是,‘杀’,”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他们……都被大名杀了?”

“他们‘获罪’了,死罪。”

我轻声说道。

“比起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的确还是老爷这条大鱼更惹人垂涎,”我忍不住哈哈一笑,“就连大名也难免折腰啊。”

事已至此,“老爷”的身份其实已经清晰明了——交游圈里找交集,点来点去,符合条件的根本不过五指之数。药师野乃宇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到了单方面的熟识。

兰并不答话,只是贴近去看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轻轻地打着寒战,良久过后才直起身体:“大名他……居然真的动手了,所以才对这座城不做理会。”

“机会是你们老爷自己送到大名手里的,怨不得任何人。你家老爷太心急,权力还没到手就开始摆弄权术、排除异己。”

我冷笑道。

“我对你们的大名没有太多兴趣,但我看得出他心狠手辣动作快,所以也有些好奇他究竟能杀到哪一步。”

站在大名的角度,当然是全部清理干净为最佳。臣子的权力反制主君,这根本就不能被容忍,况且在并未参战的前提下引边城重镇为己谋私,这亦是根本就不将国家利益放在眼里的表现。“老爷”过去行事滴水不漏,如今却在作为手套的莲沼泷泽身上栽了一个巨大的跟头——把柄既然送到了手里,那么二十几年的新账旧账当然还是一次算了的好。

站在行首城的角度,则是以见好就收为最佳。倘若连他们的老爷也一无所有,让权力进一步集中到大名手中,以至于河之国中几年之内都不会有其他人能够与大名形成掣肘……那么下一个倒霉的当然就是这座“失控”的行首城了。

不过,这些宏观上的问题实际并不需要过度担心。大名固然杀意凛然,可“老爷”在河之国经营多年,诸多根系当然不是在吃白饭。骑墙派或许会弃之而去,但倘若见招拆招应对得当,那“老爷”保住性命甚至保住一定的身家却也并非不可能,必然会有诸多脉络为他保驾护航——毕竟没人能保证眼下这场已经被操作的“平乱”最终不会平到自己的头上。

即使如此,行首城的局面也已经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继伊东成雄之后,我在这里又错估了第二个人——白川原御净,当今还算年轻的河之国大名。

我原以为他对行首城的事不会加以追究,毕竟大夏天要吃鲜鱼的是他,放任“老爷”的手脚延伸到如此地步的也是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精明能干的,现在看来……

岂止是错估,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你向伊东成雄献策时,可曾想过会变成这种局面?几个身不由己,再加上一点根本无法预料的变故……”我摇摇头,“只是棋子而已。”

“……”沉默片刻,兰闭上眼睛,“你们赢了,我无话可说。老爷处心积虑,莲沼泷泽孤注一掷,你们出奇制胜……我和成雄或许本就无路可走。我对不起成雄,但我如今已是这幅模样,哪怕他还活着,我和他也只有相顾无言。”

“你们的孽缘,随你怎么想,”我呵呵一笑,“不过你知道吗?那本薄一些的人像册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人整理的,而是在伊东成雄房中的地面暗格里发现的。他真的绞尽脑汁在破局……但是好像只努力了一阵子,他所整理的最后一个被杀的人已经是河之国秘报中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兰愣了愣:“啊,是这样啊……成雄他,毕竟是贵族……所以……更敏锐,总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事……”

话至后半,他眉眼低垂,咬字已然有些含糊……乃至听起来略显磕绊。

失落?或许有,但纯粹的失落却一定是骗人的。他必然感到茫然和愤怒,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像小册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伊东成雄的隐瞒。

在行首城事件初定的最后一个阶段,兰似乎失去了伊东成雄的信任。

这是为什么呢?

我凝视着兰的身形。与最初相比,他的状况已经好了太多,起码有血有肉,面部的线条也勉强可说是柔和,但他的脸色是灰败的……非同一般的灰败,几如一张白纸,还有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定在虚空中的一点。牙齿神经质地来回咬磨着上下嘴唇,有血丝正沿着皮肤的纹理缓缓渗透出来。

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们来进入下一步吧,也是我所在意的一个疑点。”

我忽然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城外的山道间杀了莲沼氏一族。”

原本只是咬磨的牙齿忽地将嘴唇咬紧了: “……是的。”

“他们是如何出的城?”

“他们自己坐车出的城。坐的是驴车和牛车,我躲藏在装满货物的货厢底下。”

“他们自己收拾好了东西,又在凌晨集结了人手……他们的确知道了些许内情。他们是要逃。”

“我也很意外,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不过对他们而言区别不大,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死。”兰耷拉着眼皮。

“那原本的计划是怎样的?”

“在天守阁就把他宰了,然后通过多种方式挑起他们家族的内斗……大概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但无论如何,刺杀的场地都应该在天守阁里,而不是仓促地选定在城外。”

“这就是我的疑问。莲沼泷泽在接到杀掉你们的命令时,尚且沉得住气去静心筹划,又在不久之前摔了城主大印,在大名和无良恩主之间施展一手驱狼吞虎,于情于理,他接下来该做的都是等待结果,而不是在可疑的时间带着家人出现在城外山林。这完全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我歪了歪头。

“他很急迫,为什么?”

“……”兰阖上双目,涩声道,“因为有人泄密。”

“……泄密?谁?”

兰却抬起头,以一种令人说不出话来的神情望向我——某种化不开的情绪充斥了他的眼底。

是阴郁吗,还是阴鸷……?

灵光闪过,我的心中浮现了答案。

……可是为什么?

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嘶哑,几乎是被闷在胸腔里,可听上去却意外地轻松。我没有打断,于是等到他终于笑够了,紧接着的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不信我,你是对的。或许他不信我已经许久了,”他摇摇头,“虽然我想要将你剁成肉沫,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直接无视了后半句,皱起眉头。这种语焉不详、指向不明确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顺着审讯对象半真半假的话自己胡乱脑补是审讯工作的大忌。

“我需要向你确认——你的意思是,将计划泄密给莲沼泷泽的人是伊东成雄,继而间接导致了事情的失控?”

兰挑挑眉:“不然是谁呢?知晓这个计划的唯我二人而已。”

“可是为什么?”我眉头紧锁,这行为完全没有道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那时候泄密……根本就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会把你推向对立面。”

兰忽然抬眼看向我,冰冷且带着探究的眼神锋锐如同箭矢——直到他好像确认了什么,便忽然展颜一笑,连同语调也高昂几分:“我怎么知道,就当他疯了不好吗?难道你认为这件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像你这样的局外人一样冷静明智、事不关己吗?死到临头,命悬一线,愿望成空,又有几人的头脑能够保持冷静?我们离安稳下来过日子只有一步之遥……否则我为什么要提出刺杀,成雄又为什么愿意铤而走险?倘若真的如你所说,莲沼泷泽难道会不清楚自己怎么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吗?可他不还是做了!

“我们的身后没有退路,计划和变化一直在赛跑,伊东成雄又只有十五岁……你居然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人能够保持理智,居然试图从这样的人的行为中找出逻辑和理由?他疯了,就是这么简单——这个理由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吗?

“恕我直言,医生,比起我们这些孤注一掷的疯子,还是你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更不可理喻一些。”

我变了脸色,但我一向都有表情管理的自觉——于是仿佛被凛风吹散的浮层雪,又仿佛被铁护拭净的刀上血,刹那的愠怒在为我所觉察的下一刹便消失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便是“医生”标志性的和煦而僵硬的微笑:“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借着骂我的名义骂他吗?”

“我在骂谁你心里自有斤两,我已经活不长了,你又何必咬死不放。”

兰像是被逗笑了。

“我变成这幅废物样子,说不恨他必然是假话,再忠心的狗也会因疼痛而咬人,况且我本是雾隐的暗部忍者,粪坑里可爬不出什么好货。”

我扯扯嘴角:“那从一个粪坑奋力爬到另一个粪坑的感觉如何?粪坑不会对你们恋恋不舍吗?”

“只能自认倒霉,否则又能怎样?人的运气在一方面好,那在另一方面就要变差。雾隐肯主动放我们走,那新的主家烂一点也无可厚非;曾有前辈与女公子情投意合,投效之后便成了武士,可那又怎样?雾隐不同意,岳家又没落,最后死得家破人亡,连家里的鸟也没剩下。”

兰说。

“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一边做加法一边做减法,一边在得到一边在失去,走了好运便预定了倒霉,吃了白食就得被按在地上打……是不是还挺合理的?就像我没了双臂又没了主君,却多了一个像你这样职业素养过硬的好医生——好医生,我是能落得一个全尸的吧?”

当然是落不得的。他对我恶意地笑——可我却已然注意不到那些细节了。我捏紧手指防止它们抖得太厉害太明显,我的脑中在嗡嗡作响。

几个呼吸过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语调平静,语气戏谑:“在暗部还能听到前辈的爱情故事?”

“前辈的乐子当然看不得,可是已经像垃圾一样被舍弃的前辈鬼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在那种地方爬到高层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兰并未察觉我的紧绷与忍耐,自顾自地言说。

“十个人里有八个恨他,剩下两个想把他的血继抠出来填在自己身上搞融合研究或者去加入高贵的血继群体。就算不谈恩怨,凭他的身份和价值也休想活着离开雾隐。”

“但他终究还是离开了。诈死?”

“聪明的做法啊。延续到了‘诈’消失,完全‘死’……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有了相好的女公子?当心火影也遣人把你的骨头都扒出来。”

“只是听说雾隐最近乱得很,你们的水影又在搞大清洗。我还以为以前会好些。”

“以前确实不会借着各种不知所谓的名义搞暗杀,只会理所应当地抽你的骨头挖你的血管……你以为现在的水之国为什么那么排斥各种乱七八糟的血继忍者?”

兰学着我的样子歪了歪头。

“医生,你的眼睛的颜色很漂亮。在以前的雾隐,如果白天他们说你的眼睛是血继的载体,那么当天晚上,你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停尸房的冰柜里。”

“……说实话,有点恶心。”

血继融合实验,血继转移实验……人体组织收藏。兰的短短几句话,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雾隐,水之国,他们……我有意对兰挑起眉,太阳穴却在隐隐作痛。

“这些都是水之国和雾隐的机密吧,你将这些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唉,我有点累了。话就那么说出口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就当我和伊东成雄一样,害了疯病吧。”

在“咚”的一声轻响过后,是略显轻佻的嗓音,甚至有些……赖。

“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机密,只是高层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已,木叶未必就没有……当然,你这种人真的会对木叶抱有归属感和认同感吗?”

“不劳费心。”我垂下眼帘,入眼的是兰侧着脑袋趴在桌面上的姿态——原来这便是那声轻响的由来?只是我和他同在桌面一侧,眼下他将脑袋侧过去,只将一个后脑勺留给我,我便只能看到那把波光潋滟的长发宛若流水一般流泻在半空。

他知道的。他知道我、我们都不会放他活着走出这座牢房,于是那句虚假的安慰在我的喉中徘徊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口。

他知道,我也知道,这便够了——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心照不宣呢?

肉身得不到的自由与解脱,灵魂能够得到便也该满足了。

因为方才的冲突,桌面已然沾满尘埃,甚至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餐食残渣,而出于某种阴暗的心思,我并没有挪动脚步,于是牢房中的静寂并没有持续上几刻,另一人冰冷的声音便重新响起:“你怎么还不滚?”

啊,不让看。我随口找了个理由:“我需要向你确认。事件的始末仅此而已了吗?”

“滚远点。”

“好吧,那我这就走了。”

你说没有是你的事,我信不信是我的事。

“我还有些其他的事要去做。饭食我稍后会再带来一份,卫生也会有人来打扫。记得保持心态放松,这样有益于伤口恢复。”

冰冷的牢门开了又阖,廊道中的黑暗裹挟着寒意逼退了萦绕在我周身的温暖。我稍微加快了脚步——寒暑不侵归寒暑不侵,但这般阴冷的地方实在是不招我喜欢。我路过一间间空荡荡哦牢房,思索着刚刚拿到手的信息,直到身后传来遥遥一声唤:“你等等。”

我停住脚步。

“再搜他的房间,里面应该有东西。”那声音冷冷道。

我微微侧耳等待下文,可身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却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了。

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思索着。

讲话的语速很平稳,语调似乎也正常,既没有气喘,也没有鼻音。

……原来没在哭啊,那他把脑袋别过去不给我看又是要做什么?当真是可惜。

我无声地冷笑起来,再度迈开了脚步。

“多谢。”我温润的嗓音远远传了出去。

这下存稿又清零了(爽朗)不过盘算盘算应该是快要结束这个小副本了,该准备一下收尾了,辛苦小天使们了_(:з)∠)_

熬夜熬到这个点,该眠了.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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