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过去的故事

算命人并不非常富裕,但衣食无忧。他说他祖上是富过的,只是后来沉迷这些「不能当饭吃」的玩意儿所以家底渐渐空了。

你常去他家蹭饭,不蹭白不蹭,也实在是饿,人一饿起来就没脸没皮。他给你用中国话解释说这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中国人会做好吃得人神共愤的料理,他把你的饭碗盖满:“现在你「衣食足」了,可千万别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然后在整个用餐期间滔滔不绝地向你灌输礼仪廉耻和仁义道德之类的观点。他叫你跟他一样用两根小木棍吃饭,这样你就因熟练度不够而吃得慢,也就能更加长久的听他说教:“在我的国家,皇帝又被称为孤家寡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腮帮鼓得像仓鼠,摇头以对。

“因为他被所有人害怕和疏远。”他停顿下来。

你发现他好像在等你的反应,飞快地咽下食物抹抹嘴,“哦哦哦,那还蛮厉害的。”你点着头附和。

“这有什么厉害的?”他皱起眉。

“能被所有人害怕还不厉害吗?”你用筷子戳了一块红烧肉,“这条街混得最好的听说在某个黑|帮当干部,所有人都怕他,他每月只来一次,整条街的店老板都点头哈腰地交保……”

“孺子不可教也!”他唰啦一下把那碗红烧肉拖到一边不许你吃,“世界上远有比金钱和力量更值得追求和坚守的东西!”

“是是是。”你马上虚心领教。只要有东西吃,不管对面说什么一律应好,赌咒发誓都不在话下。

为了多吃一点,你很快把名为「筷子」的餐具用得行云流水。

你也不敢总白吃白喝,为避免丢掉饭票,也为了让他相信在自己的劝导下,你完完全全被教育成了一个知恩图报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你很殷勤地替他修好了收音机和小电视,还教他用智能手机。

“你从哪学的这些?”老人似乎并不高兴。

“跟电器维修店的师傅搭讪,然后帮他跑腿,混熟后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因为现在不必每日为生计发愁,所以你才有闲工夫钻研这些。“可不可以教我读书?”他的书架上大部头很多,看起来是个博学的人,“我实在没钱上学。”

“你……学东西很快……”他为你的进步速度深感不安。

“我会努力学的。”你抓紧推销自己,“我尽量学快一点。您似乎很确定我将来会成为一个厉害人物不是吗?”你并不傻,虽然他不愿向你透露算命结果,但你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尽管你不信这套,却可以利用他相信的这套东西来巩固自己的价值:“当长线投资嘛,知识就是力量,我将来出人头地了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问你想学什么,你指了指书架上的《孙子兵法》。

“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他咕哝着你听不懂的中国俚语,看看你又看看自己的手相,眼里闪动着不安的光:“我要出趟远门,这事等我回来后再说。”他快马加鞭地办好了旅游签证并取出积蓄买了一张连夜赶往菲律宾的机票,带回一副塔罗牌和一只水晶球以及满肚子不愿叫你知晓的心事。焦灼的秘密堆满他的眉梢眼角,使东方人神秘的面孔更加莫测。

“您不是信道教的吗?”耳濡目染之下,你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了解了个大概。

“塔罗牌和水晶球也不是基督徒该信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既然他朋友算不上什么极其虔诚的教士,那他也用不着当个死守规矩的道士:“万物齐一,管用就行。”主要是你没法提供生辰八字,他只好借助这些来进一步精确运算。

他以结束后教你《孙子兵法》为条件,哄得你整整半个月不停地配合他切牌、洗牌、抽牌,每次结束时都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沉思良久,你则时不时把手摸进他装麦芽糖的罐子里吃得不亦乐乎。

“小心蛀牙!”他敲你的手,然后轰你出去。等你走了就给他在菲律宾当主教的朋友打长途电话,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你趁他不注意时偷查通话记录知道的。

他们在讨论与你有关的事,但又不想让你知道。

究竟是什么事呢?你该在意吗?还是说任由这两位玄学家自得其乐就好?

今天下午又抽了一轮牌,老人显得很沮丧,皱纹深深刻在他枯树皮似的脸上,比你第一次见他时更显苍老。他来回摩擦着自己的掌心,像是想把手中的褶皱抹平以改写那些标画命运的轨迹;他不住凝视那些花纹早已固定的塔罗,目光在其中几张之间徘徊,像是想凭意念擦去那些描绘未来的图案。

你没有吃他的麦芽糖,这几天都没吃,你不想让他不高兴。

“这张牌是什么意思?”你故作轻快地笑笑,把手伸向「星」牌,你记得这张牌被你抽到过好多次,他每次都要盯着这张牌看很久,“到底……”

“不准碰!”他惊醒似的一把打掉你的手,“星星……星星是最后的希望……”

他此前从未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打你,你揉着红肿的手背小声道歉:“对不起……”

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喘了几口粗气,站起身找了张狗皮膏药贴在你手背上。

“哎……”这东西撕下来的时候超痛,你不想贴。

他不理你,拿出铜钱和八卦图为自己起了一卦。

你看着他的脸色没敢打扰。

算罢,他认命似的长叹一声,叫你滚出去:“在我忍不住杀了你之前。”

你没有位高权重,却照样成了孤家寡人。

又一次。

临走时你把半罐零钱和一匹布悄悄还了回去。那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你钱,第一次有人叮嘱你天凉了加衣服,第一次有人邀请你上自家吃饭。你把硬币捧在手心里数了又数、麻布披在身上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用,现在通通物归原主,只留下一枚铜钱和一根布条串在一起留作纪念。

无妨,只是一切回到原点罢了,你告诉自己,早该习惯一个人了。

你没想到自己已经回不去原点了。

侥幸避开第三个试图杀你的人的时候你开始意识到不对劲,随手掰坏了路边一辆超跑的后视镜让车主把你扭送至了警局。

你蹲在看守所里思考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现代社会,蓄意谋杀是件相当消耗精力与成本的事,你应该没有值得别人费时费心、接二连三追杀的资本。那么是仇杀了?谁跟你有仇呢?

“滚出去!在我忍不住杀了你之前。”

那不是气话吗?他真想杀了你?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玄学结果?他到底算出了什么非杀你不可?

牢房里又阴又潮,你浑身哆嗦,关节酸痛。

不应该……你长年累月露宿街头摸爬滚打,体质不该这么差,若是稍微受点风寒就哆嗦成这样,你早死……心神一动,你猛地撕下贴在手背上的膏药。

皮肤一片乌青。

有毒!

“救命!”你扑向牢门拼命拍打:“我需要医生!”

处理结果是你直接被扔了出来。

这种开设在贫民窟附近的警察局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起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小案件,人手和资源都严重不足,绝不可能浪费纳税者的钱来救你这种人。

你像得了重感冒似的头痛恶心,只想躺下睡一会儿。

不不不!!!你靠着警局门口的石柱扇了自己两耳光。清醒点!不能睡!快想办法!

外面现在有人追杀你,待在警局门口会比较安全。你通过前三次追杀看出这批人都不怎么专业,更像是初出茅庐的混混,不然也不会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连躲过。估计那老头本身积蓄不多,所以雇不到更好的。你固然可以选择继续赖在警察局门口,但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也会毒发身亡……

意识开始涣散了……

你一咬牙扑进路边的泥水坑打了个滚,满头满脸满身**的污泥水,爬起来手舞足蹈地直冲算命人的家。就算在这条以脏乱差著称的拥挤街巷,你宛若得了狂犬病的疯子般的尊容还是惊得路人像躲瘟疫一样纷纷避让,道路异常通畅。

被人害怕比被人同情管用。

你记得事件顺序是:贴膏药→算卦→叫你滚并扬言要杀了你。所以说在那一卦之前他其实没下定决心要杀你,膏药是一个可反悔的保险措施,如果算完那一卦后他又不想杀你的话是有办法解毒的。

快一点!再快一点!要在失去意识前找到他问个清楚!

如果找不到就强行砸破门闯进他家搜寻解药。

在你找到他之前,他先找到了你。

就在那幢你熟悉的房子楼下,他正等着你。

手持罗盘,腰悬利剑,像中国画里的高人侠士,你是他即将赶尽杀绝的魍魉。

他压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在暗网悬赏你的人头。钱不多,但每行每业都有在底层挣扎着求生的人,苍蝇再小也是肉,还是引来不少虾兵蟹将对你围追堵截。

“天选之人果然不同凡响。”那些人奈何不了你,总能一差二错被你躲过,“若非万不得已,老夫实在不愿亲自动手,逆命而行风险太高。”他抽出剑:“但总得有人做。”

你捡了半块断砖抓在手上:“解药呢?”

“运动越剧烈这毒扩散越快。”他看出你是在虚张声势强忍疼痛,“别动,我剑刃锋利,叫你瞬间解脱。”

你的肌肉像响应他说法似的痉挛起来,砖块掉在地上,“为什么要杀我?”

“为民除害。”他提剑走向你,说要把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扼杀在萌芽中。

“给个机会……”你跪在地上呕血,“我还没变成那样,我发誓,我绝不变成那种人。”

“命格如此,早已天定,不容你选。”

“说什么胡话?!”你想咆哮,但嗓子很哑,“算命是假的!你别真信啊!”

“我从未算错。”

“咳……咳……我,我不……”你感觉眼泪止不住地下淌,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我原本真心想和您成为家人的……您可以教我学好……”

“人不是做想做的事,而是做该做的事。”他说在他的国家,有个词叫大义灭亲,“我这么做绝不仅仅出于私心,为了杀你,我同样承担着与「命运」作对的风险。”

“等等!你说杀了我是与「命运」作对。”你汗如雨下地望着寒光泠泠悬在头顶的剑锋做最后的申诉:“既然你可以选择违抗「命运」的旨意来杀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可以违抗「命运」的安排做个好人呢!?”

“相信别人是有风险的,尤其是相信一个恶人。”

“不!爷爷!求您!不要杀我!”

他瞄准你的脖子毫不迟疑倾力一劈,你下意识地抬起手做无用的抵挡,腕上用布条拴着的铜钱晃入他的视线,他愣了下神,这迟疑的区区一瞬让他永远失去了完成大义的机会。

不知哪户人家的花盆落下来砸中了他。

他栽在地上嚎叫:“如果你真想当个好人,就自愿献出生命像个殉道者一样去死,免得将来成为祸患!”你从他身上找出钥匙,手脚并用地爬上熟悉的楼梯,进了门,把从装膏药的箱子里找到的另一记药吞下去,怕不保险又叫了救护车。

你吃的不是解药,他早把解药冲进了下水道。救护车把昏过去的你和楼底被砸伤的老人一起拖到医院,西医们对这种没见过的毒束手无策。

算命人发出一阵又一阵快意的狂笑:“赢了!赢了!”为防止他亢奋过头搅扰其他病人,医生们不得不给他来了一针镇定剂。

就在他安心地陷入经由药物辅助而无比深沉的酣畅睡眠时,你被一个来医院交流技术的中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醒来后他听说你还活着濒临崩溃:“杀了她!杀了她!听懂没!杀了她!你们这些只顾眼前的蠢货!我说过不要救她!赶紧杀了她!肉眼凡胎的猪猡们!”

他进了疯人院,你则恢复了流浪生涯。

那贴毒药给你留下了后遗症——体能急速衰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动不动就生病。这些在你生存环境中都是致命缺点。

但你以蜱虫和蟑螂一样的韧性活了下来,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顽强意志活了下来,以仇恨和报复心为养料倔强地活了下来。

你胆小怕死、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发誓要比所有盼着你死的人活得更长并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他恐惧的预言成为噩梦般的现实。

逐渐泛化得没有具体指向的敌意与负面情绪随着你痛苦熬过的苟延残喘的每一天与日俱增。

圣诞夜,你听着教堂的钟声一边庆祝自己又活了一年一边痛苦地感受活着这件事本身。你已经咳嗽了一星期,你很担心会转成肺炎。冬天是最难熬的,可能真的到极限了。

你无能为力地憎恨着周遭的一切,诅咒世界上所有人跟你一样突遭横祸。

你的诅咒于第二天开始生效。

渐忘症爆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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