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工位，你开始埋头苦工，认真调整PPT。这次你负责的是一款上线六年的女性向项目的周年庆宣发企划，之后的会议正是面向开发组的报告会，由他们来亲自审核具体的落地方案。

结束汇报时你的心情还有些忐忑，台下坐着的都是资深的大佬们。说实话，你这次的企划内容相对有些僭越了，过往的做法大多围绕玩家社群和视频网站做投放，但你这次设计的回流活动完全打通了局内和局外，甚至额外开了两个版面来列举数据。组长虽然通过了你的方案，却也告诉你之前没有过这种先例，你可以尝试，但不保证结果。

就看是试一试还是试一逝了。

换在平日，你大概就要忍不住要低下头数蚂蚁，但为了不辜负今天认真的装扮，你一直保持挺胸抬头，身姿挺拔，只是偶尔在做笔记时弯过两次腰。

坐在最前排的项目制作人是一位看上去颇为严肃的女士，她合上笔盖，喊出了你的名字：“薄叶透……对吧。”

“是的。”

“非常大胆的企划，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疯狂了。”

“……是的。”

“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制作人露出了笑容，“作为女性向项目，我们总是被评价为六年已经达到生命周期的尽头，可是你的企划让我看到了打破边界的生机。除了运营策略之外，薄叶你的玩法设计写得也很有意思，之前做过策划工作吗？”

你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略微颤抖的嗓音：“没有做过，但我一直都很想要往游戏策划的方向发展。”

制作人颔首：“那要来试试吗？”

你睁大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机箱上拔掉移动硬盘时你的手还在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转头看向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那几乎压不住的嘴角，整颗心像是托在轻飘飘的羽毛上，你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小透，努力得到回报了。”

部门流转需要一天交接档案，交接期也不会有新的工作顶上来，就这样，你在历时一个月的加班过后久违见到了夕阳。

霓虹闪烁的街景，放学路上欢声笑语的JK们，餐馆里飘荡出的食物香气，全部都收揽在落日余晖下。太久没有接触到这样舒缓的烟火气，你伸手推开工区的门，忽然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就是在这时看见了白兰。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便装，斜靠在墙边，目光相接后对你晃了晃手上的可乐罐。下一刻，你抬起胳膊抱上去，白兰额角随之跳动起了黑线。

“如果饮料撒在衣服上，就算是小透我也会杀了你喔。”

“好喔！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今晚我请客！”

“你倒是给我稍微听一下别人说话啊！？”

你带白兰去了一家你过去经常光顾的居酒屋，眼看着白兰从口袋里掏出护照交给店员核实年龄，大惊失色。

“你是人吗……”

白兰觉得好笑：“我当然是人啊？”

你脑袋宕机，等带着你们入座的店员离开后，才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可以是人啊！你不是有翅膀、的神、吗？”

“小透你真可爱。”白兰笑弯了眼睛，“翅膀也不是生来就有的，至于‘神’，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职业吧？要说种族，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喔。”

“请让我看看你的护照……”

白兰杰索，19岁，国籍意大利。

你松了口气，把护照递还给他，喃喃道：“原来比我小五岁啊……”

白兰屈指在你额头上一弹：“你在想什么没头没脑的东西？”

你面色一赧，连忙拿过菜单交给他：“先点菜吧！对了——我调岗到了开发组，之后的工作就会调整成游戏开发相关的内容了！”

“是吗，恭喜你呢。”白兰拿起圆珠笔，一连勾选了几道料理，漫不经心地说着，“但是小透，昨天我就想说了，尤其是今天一整天都跟在你身边之后，更加确定了。像这样只是用工作将自己的时间填满，让自己没有空思考其他事情可是不行的哦。况且——”

白兰叹了口气，露出讽刺的表情：“你就非要遵循这种无聊的规则吗？”

时间又一次暂停下来，直到店员小姐将冰镇的麦茶送上桌，你才意识到停止的只有自己的时间。

因为……因为，白兰说的没有错，你此前的人生就是这样度过的。用工作填满自己全部的时间，用社会的规则统治自己的思维，这样仿佛就融入在名为“社会”的群体之中，忽略掉自己其实是孤独一个人的事实，就算被晨间电车碾成肉泥，对于世界的叙事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是啊……但是已经不一样了，从昨天、今天、明天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脑海里混乱的思维让你无法顺利组织好语言，你想要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白兰，可他并不打算等待你。

“明明小透你创造出了那么了不起的奇迹。”

在你茫然不解的表情中，白兰补充道：“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其实是我合成的。”

面对你艰涩的坦白，白兰只是略微挑了挑眉，随即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

“这样吗？无所谓啦，反正那上面也根本不是我。”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小透你也心知肚明吧？人类这种生物啊，就是大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只要略微操纵一下风向，说的人多了，大家就会把这当做真相来对待。成为神，其实就是编写故事呢。所以，只要引导一部分‘关键人物’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我，那么对于照片的追逐就会自发的转移到我身上。”

白兰看向你，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不存在的神迹和错位的神明。小透，这是我们一起编写的宗教喔。而你之前在做的，不也就是这种引导舆论，玩弄人心的事情吗？”

无法反驳。

内心有一种冲动促使你现在就站起来，大声地反驳白兰。

为什么，你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无法反驳。

整个人，就像是被肢解了一般，四分五裂。思绪四分五裂，身体四分五裂。头部，胸腔，肩膀，手腕，手指，腰腹，大腿，小腿，双脚，血液无处奔涌，你控制不了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白兰。那不停开合的唇，吐露出魔鬼似的引诱人前往深渊的语言。

但是，你必须要说出来。

如果在这个时候被他的诡辩定义了你的一切，那就真的输给他了，那你的所有努力就真的失去意义了。

至少不能让他这样得意下去。

“我知道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啊！因为那张照片从头到尾就是由我策划的，2ch最初的帖子也是由我撰写的，那时候飞在天上的，只是一台做了特殊设计的无人机而已。一切只是为了在一刀999的游戏里推广黄金大翅膀，吸引玩家来氪金而已！”

“可是……虽然照片是虚假的，但出现在我面前的你却是真实的，救下了我的你是真实的。”

此刻你的感情，也是真实的。

剧烈的耳鸣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白兰的笑容如水波纹一般荡开、远去，在你的话语中被重新涤荡成面无表情的平和。

“看来你比我所预想的还要更加了不起呢，小透。”

“那么，小透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分不清这个人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听见这样的话语，你怔然注视着白兰，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力气又在一瞬间失去，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问句。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都很无聊嘛。”

白兰抬起手，微凉的指腹触碰着你的脸颊，如爱抚般轻柔。只是这样单纯的触碰，却好像蜘蛛女郎的丝线，一层层将你捆进了茧中。

你的心彻底冷却下来，一瞬间凝成冰刃，将那些旖旎斩断：“不，你说错了。我的生活马上要变得精彩起来，然后升职加薪，没有空和你玩恋爱游戏。”

白兰似乎没想到你会拒绝，面无表情地看了你片刻，很快，他又像是也不为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一般耸了耸肩：“好吧，毕竟小透就是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困在无趣生活里的人嘛。那我就要在这里跟你告别咯。”

眼前这个人，在卸下神情和言语的色彩之后，当真如神明一般冷漠。

意识到这说不定就是跟白兰最后的对话，你失魂落魄地问道：“那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呢？”

白兰略微思考片刻，给出答案：“统治世界吧。”

竟然毫不意外呢。

他挑了挑眉：“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可恶，我还是觉得，白兰你很有趣，那被白兰统治的世界应该也很有趣，我会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但是——你也太没劲啦！”

没错，你要否定白兰的一切，竭尽所能破坏他的悠闲，弥补你所犯下的错误。

你要剥去白兰身上所谓的神明光环，将他降格为普通的中二病。

你，深呼吸。

“所以白兰你啊，根本就是和我一样吧？和我一样，都不愿意被故事排除在外，都不愿意做被故事放逐的人。”

“只不过，和我不同的是，你并不愿意处在平庸的故事里。所以才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故事变得跌宕起伏。但是——你也太没劲了吧！统治世界这种发展也太俗套了吧？你就非要去做那种上赶着被勇者打败的反派大魔王角色吗！？”

“虽然，我也是一样俗套。和你不同的只是，我相信……我坚信，让故事有趣起来的方法还有很多，哪怕是再平庸的开头，只要是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喜爱它。所以，我不认可白兰你说的话。”

白兰的表情逐渐从阴郁过渡到目瞪口呆：“什么反派大魔王角色，小透你对待自己的神也太不尊敬了。”

“你这家伙算是哪门子的神啦！”你终于没忍住，大声喊道，“也不过就是救了我的命，挽救了一个社畜的考勤，还帮忙改了PPT而已！”

白兰震惊：“这已经能算得上是恩将仇报了吧？”

可是当他转头，却看见了你满脸的泪水。

没错，就是要这样。在晚餐时分满座的、人来人往的铁板烧店里，你揪住了白兰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

“你说了吧，你是人，是人就会失败。所以在你统治世界失败之前，被人打烂翅膀之前，我都不会认可你！”

“你这根本是自相矛盾吧？明明上一秒还在说被我统治的世界会很有趣！”白兰忍无可忍，甚至忘记了把衣领从你手中解救出来，一脸头疼地拿起餐巾纸想要给你擦眼泪，“别哭啊——别用这种武器对付我，小透你已经发现了吧，我拿你的眼泪没有办法。”

“啪”的一声，你打掉了他的手：“人渣！”

“……哈？”

白兰睁大了眼睛，那对玻璃珠一样的浅紫色眼瞳盛满了荒诞，丝毫不见先前的游刃有余。你抽了抽鼻子，忽然捧住他的脸颊覆身吻了上去。

根本没有接吻经历的两个人，只是单纯进行了嘴唇的触碰，甚至连鼻尖和牙床都磕在了一起。白兰的五官皱作一团，好似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般，惘然地注视着你的背影。那是任谁都能看出来的落荒而逃，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去，可是从你飞溅的眼泪好像滚烫熔岩似的将他黏在了座位上。

“就算是这样，我也喜欢上你了。谢谢你，白兰。”

什么啊。像这样提出交往被拒绝，又被对方强吻着告白，最后被一个人丢在了餐厅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的烂俗剧情啊！？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刻，白兰杰索的人生确确实实脱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