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蜜多丽

我睡醒后跑厨房啃了个苹果,下楼时碰见狱寺隼人,鬼使神差问了句:“要不要看电影?”

人就是这样,他答应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室内昏暗,光从荧幕照来,米白与蓝绿明明灭灭,我转转眼珠就能把狱寺隼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被包裹在王家卫滤镜里,像条白色金鱼。

剖开这层皮囊,他在想些什么?

“有烟吗?”我问。

他只回了句:“要不要打火机?”

不出所料的克罗心Zippo,我伸手去拿却被他避开。两只手在空中停滞一秒,又都若无其事收回,他顿了一下,点起火,“我来。”

我双手撑在身子右侧,烟咬嘴里,垂眼看那模模糊糊的白色细管。视网膜好像盖上层玻璃,哪里常下雨?伦敦?香港?西雅图?我看见玻璃片后绿色的雾。

狱寺隼人坐近,大腿贴上沙发微微陷下,差不多碰到我指尖。他有一瞬僵硬,或许下意识想后缩,但克制的美德总在不需要时出现,没人后退。

“别动。”狱寺左手半围火焰,小指似有似无碰到我脸。他手上戒指不少,影影绰绰银光涌动,阴影让火更亮。

“算了。”我偏过头,拿下烟按在烟灰缸里,“太久没抽,等会儿我呛着丢人。”

这里没窗,而“门”总定义着某种“阈限”,我不想开门,我喜欢止步不前。

狱寺倏而发笑,脸柔和下来,从金鱼变成橘子,初秋般天真又嚣张,挂在最大那棵树的最高那根枝上。

如果闭上眼睛,只用感觉描述,我面前的应该是什么?一个象征?一盒磁带?

把身边活人永远黏在记忆里的特定时期确实不太好,但是他先退一步。

这几天他又想些什么?上船前我问起他,碧洋琪抿起唇,“他去、看他妈妈。”

我知道在哪,“我记得附近有个教堂。”

她点头,“隼人喜欢那个管风琴。”

按照教会说法,我们处于再临之前,此时的善恶都是未来审判的砝码。是谁手中空无一物?我从土里爬起,脱下身上写满字的羊皮。

不许去崇拜偶像,不许从任何地方寻求援助,不许把支撑放在别人身上,不许把生命拱手让人,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我是我之为我的必然选择。这命运被许多人的错误簇拥,恍惚回头,我竟然是幸存者。

他穿着件黑色丝绸衬衫,上身前倾,正被我揪着领子。关于爱、信仰、意大利,他自己和我自己,这世上有说不完的话,但现在没必要说。我右手往下,食指和中指按上他心脏跳动的节拍。

“你心跳好快。”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看见他蹙起眉,睫毛在绿眼睛前颤啊颤。

像这样潮湿的心跳,我是不敢多听的。

他握住我右手,似乎想说什么,我在他开口前先一步讲起:“我刚刚睡得挺好,吃得也不错,是这几天最舒服的时候。”

我回忆起昨晚、今早,还有刚才,在厨房里坐着放空真挺舒服,“倒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受。人果然离不开幻想,抛弃不了希望。给自己捏出个似乎有点可能的崭新未来?确实很有吸引力。”

过去大半个月不过长夜接着长夜,我习惯活在凌晨两点。

月亮显出来些,但已不能沿着船头的白色平面看海——上面停着辆无门直升机。

我转头看他,“沢田纲吉知道吗?”

竟然有一天轮到我问这话。

狱寺右腿动了下,脚跟用力蹭着地面,风把他的外套和裤管吹得一鼓一鼓,里边像有不断成形又爆开的肥皂泡。

那双绿眼睛却是向前看,越过直升机,遥遥抵达夜空,“我在桌上看见的钥匙,BOSS不可能不知道。”

“……你真没说是吧?”

我捧上他脸,再伸手向后,拢住那大半绒绒发尾,往下压,凑近到鼻尖相抵。太近了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清,那双绿眼睛稳稳睁着,在黑夜里像猫像豹子,像酒瓶里梦呓般的蜜多丽。

他握住我手腕,在第四次眨眼时闭上眼睛。

似乎有十几片雪花降落,戴上耳机,灵魂好似落进玻璃容器。甲板逐渐远离,接着是整个船身,再下一步,视野中大海占比已超过70%。

我想起小时候玩的桌游,画着山河湖海的地图上站着塑胶小人和塑胶战车,它们安安静静,直到另一只手从天而降。

那是一种神圣的缺氧。我之前觉得狱寺怕我,现在才蓦然醒悟当初只隔岸观柳——雀跃心跳由另一只手挤出,剔除麻意,只留不安突突在动,无知无觉献出一部分自我确实让人恐惧——至于现在,习惯成自然。

“……幽灵在不在这?”狱寺突然发问。

他目不斜视操纵直升机,看上去好像一句话没说。

“为什么现在想问?”我笑起来,“觉得这是最后一面?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所以在不在?”

“不,她们都走了。”我好几天没见过幽灵。

即使进行剑抵右肩的册封仪式——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也没人会永远属于我的未来。

螺旋桨带着鸟笼摇晃,我看见一个模糊黑影横冲直撞,闯进晕开的月光,她身形纤细,发丝飞扬,小塔般跪坐在毯上。

库洛姆……

我的爱情、勇气,幻觉般的巨大蜻蜓。

像吞下中世纪的金制太阳,我盼望它从胃里升起,又惶恐于腹中疼痛。但愚昧总化为感召,死前,在控制不住眼皮开合的时候,蓬蓬柳絮扑簌簌落下。

我心下一叹,象征性问狱寺:“能再放一个人吧?”

他头也没转,“如果我说不?”

这后排明明有座——不管,我会走。

高空中,就连“探身”这个动作都很费劲。狂风乱吹,衣服头发飞舞卷起,关节与肌肉像被塑料膜紧紧裹着,呼吸和睁眼都得用尽全力。

“库洛姆!”

好陡峭的空气,我死死抓着扶杆,没多的手放嘴边扩音。

她迅速冲来,像一颗紫色流星。

狱寺隼人大喊:“你疯了?!”

“哈哈哈。”我碰到库洛姆,她现在离我很近,右手抓得我肩膀发痛。

我想起坐上驾驶座那天,天更暗了,比当时更冷,也与死亡贴得更近,不同的是现在我独自一人,能跑能跳。但什么都回不来,只是蜻蜓动了动翅膀。

我凑近库洛姆耳朵,“一定要接住我哦。”

接着向前倒去。

底下是漆黑海面和珠光月影,远处亮光点点,海平线与陆地、城市、家,总之,我们现在离人类很远。

没掉下去,库洛姆撑着我上半身,我只半截腿与直升机相连。

我说:“你心跳好快。”我差不多倒挂着和她说话,大脑充血,身体在自我抢救。一些激素、一些化学物质,让我感到缥缈的爱,我所追求的,那些不切实际的,能够填满我时间的,也好像能填补我空虚的东西。但人是黑洞,连通无限宇宙的那种,人只会吃不会消化。

“快回来!”狱寺隼人将机身□□

耳机已经被我摘了,他喊得超大声。

冽风横过,视野倾斜,陆地星火像晃动的珠帘,好像能听到“玻玻扑扑”的碰撞,又像珍珠大小的番茄,咬进嘴里就有汁水溢出。

“你冷吗?”其实是我冷,出门时谁想得到会在天上飞?家居服可没什么御寒作用。

库洛姆揽我更紧,我右臂短袖印着丝丝点点深灰色雨滴,她左手卡在那里。

最后是怎么坐上后座的?我已记不清了,印象里只有天旋地转,我们像飞在天上的流动马戏团,我负责当“倒吊人”。

库洛姆坐在右边,我虚虚抚着她脸,“好久不见。”

“我们确实没联系了。”她微笑,紫眼睛比夜空更像银河,这是真正的琉璃,“你还好吗?”

“一般?你呢?”

“和从前一样。”

好像时空旅行,半年前的我一大步跳到现在,中间的纷纷扰扰全都消失,我喟叹般说:“对库洛姆我是了解最少的。”

她一言不发,只盖上我手。沿着皮肤相接处往上看,沉沉夜色浸染,她像月亮的投影。

如果说“爱”是让人无条件俯首称臣,那我似乎没有真正爱过谁。但这和“信仰”有什么区别?因为“信仰”还得经受考验?

云层翻滚,呼呼风声切开一道门,库洛姆身形渐透,全身像扑上层银粉。走之前,她闭上眼睛给我一个吻。轻轻的,干燥的,只停留不到一秒的,嘴唇贴着嘴唇。

她真实存在。

我问狱寺:“我们现在去哪?”

“最近的机场。”他提高声音,“想我把你直接送到米兰?你知道那多远吗?自己去买机票。”

“辛苦你了。”我笑起来,意识到一步和一万步差不了多少,选择权藏在遥远过去,当时命运尚未显现。我身边的人早已深陷漩涡,大家都很清楚,只是不想承认。

我的期望就是这样,柔软、美丽、脆弱、难以实现,但向着好的那边总是对的,我见过太多东西往反方向跑。

我会动手,我觉得Q罪有应得。

“我们回去吧,回船上去。”我轻轻说。

天上风实在太大,落地后我和狱寺隼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没忍住,指着对方的满头乱发弯腰大笑。

他拿出几封信,“你朋友新寄来的。”

信封挺凉,字母纹路陷下,我踩在甲板上,意识到我所触碰的感受的拥有的才是真的。

路上拆开从伦敦寄来的一封,我靠在房门外便读出第一句话:「你在和外星人谈恋爱吗?嗯?」

我笑起来,对,没错,外星人。

K在屋里,她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信上帝吗?”

“不。”但我很好奇,“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把自己放在命运的哪里。”

“命运?”我重复这个词。

“回来不就是接受命运吗?你的灵魂变化好大。”

心脏沉闷,水库开闸泄洪,我想象它鼓胀撑大,表皮一层薄薄血色,前头放块白布,拿画笔一戳,挂进画廊变成当代艺术品。鉴于我只是新人,姑且定价十一万欧。

“或许吧。”我点头,“但那又怎样?有些人就该付出代价。”

那张属于幽灵的、一直模糊的脸突然清晰,无数圆柱横陈其上,像老电视的雪花屏,一条条细线漂流,凝出金属质感,银闪闪好似光下跃起的鱼。

姑姑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我讨厌意大利,讨厌这些东西!这又不是我们的错!”

她跑上阁楼锁起自己,埋头躲进梦境。胶片流转,十年二十年过去,自我冲突叫她把所有人蛮横撞开,门外大雾弥漫,她一脚下去,不小心把石榴踩碎。

勇气通向毁灭,她一瞬沉寂。再见就是我熟悉的记忆,法国境内,姑姑成为我隐秘的“母亲”。

血溅成的艺术品叫《永恒宁静》,这里绝对安全,她心平气和闭眼,甚至庆幸自己死在祖母之前。

我才意识到她和狱寺很像。那我呢?究竟因为谁喜欢谁。

在漫长敲打的缓刑下,我被制成蒙纱雕塑。一个又一个人离我而去,已死的、曾活的、新生的、尚存的,我的生命扎进她们的根系,眼珠也如浮标,被她们离去的洋流带走。

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活着也并非时刻处于深渊。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人都变回宇宙微粒。

接受这一切要花很久,比实际的太阳日来得漫长,恍惚间我觉得今年都已过去。

K说:“我要走了,我不想看见你这样。”

“其实我感觉还不错。”这是真话。我此前人生像个堆高游戏,危楼百尺、摇摇欲坠,一次又一次被别人加上砝码。现在我把最下层抽出,一片狼藉反而叫人松了口气。

她只活了不到半年,不懂人也不懂爱,只含糊回了句:“随你。”

我看K像在看花,她毫无意识地剖开自己。毕竟我是个无足轻重的懦弱人类,她身上尖刺生来为了对抗死神,没什么好留给我的。

曾经失序的柔软被拍打干净,孩子、母亲,身份与身份的调转在于心,我怜爱她,她也保护我。

细胞死亡,胚胎重新生长,全能性从意外中复活,生命的终结也被打破。但幽灵不是慰藉,安全感无法被给予,我必须自己争取。

另一封信从日本寄来,她说:「春天很美,樱花开了,但我花粉过敏。」

*直升机情节的灵感来源是“吟花入酒”在13章的评论。“蜜多丽”是绿绿的蜜瓜味酒。

*直升机上的行为有艺术处理,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总是不知不觉写太多,这章有意识在删,而我又喜欢修喜欢改,废稿竟然有2500字……恐怖。

下一更依然隔一两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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