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崎一真突发奇想说要和虎太郎学习如何驾驶汽车。其实虎太郎一开始并不想答应,他怕这个有时候笨手笨脚的家伙会弄坏他的车子,更何况开车和骑摩托是不一样的,虎太郎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教好剑崎。但剑崎一真烦人得很,虎太郎实在受不了他成天在耳边念叨这件事,最后只能答应。于是挑在了一个较为和平的日子现场教学,白井虎太郎觉得他那一天说的话要比一辈子都多。练到傍晚,虎太郎口干舌燥,正想拿提前放在车上的瓶装水喝,只听见“砰”地一声,震耳欲聋,虎太郎手里的水瓶飞了出去,好在他系着安全带,不至于人也飞出去。
虎太郎的车直直地怼进了自己家门口。年轻的房东先生眼见这幅场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整个门框全都报废,边缘墙体已经撞出几条裂缝,至于门板早就在车轮下四分五裂了。虎太郎倒是没什么事,而剑崎因为安全带没系好,脸上被擦碰出几道伤口,流出鲜红的血液,这个傻瓜竟然还在冲他露出傻笑问他有没有事。“我当然没事,剑崎你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虎太郎没好气地回答道。“噢、哦。”剑崎接下来没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虎太郎才跟他说不用他赔,知道他身上没多少钱,这让剑崎有些过意不去。看他愧疚成那样(虽然日后虎太郎说这完全是他夸张形容了),虎太郎才随便报了一个数,二十万円,说剑崎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他。
“那家伙走了太长时间,相川,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剑崎还欠我二十万円没有还。”老头拿着茶杯的手倒依旧很稳,每次相川始抽空过来看他的时候,已经是个糟老头的虎太郎总是不厌其烦地和他讲这件事,每每都是用“剑崎还欠我二十万円没有还”这句话作为结尾。相川始也每次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故事,但说实话,他记不清虎太郎从什么时候起多了这个在旁人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习惯。白井家的孩子们只当老头抠门,对几十年前的债也念念不忘。对此虎太郎从未解释过,然而经历过当年那些事情的人们都知道他不是那么想的,虎太郎曾经在一次国外旅行中偶然在街上碰见了在流浪的剑崎一真,Joker的头发半长不长,显得凌乱了些,那时房东先生年过半百,剑崎一真却依旧年轻,被不老与不死诅咒过的躯壳里装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没人知道他们那天都谈了什么,但虎太郎肯定没要那二十万円。
老头不过是借这件事在和以前的朋友们谈论剑崎,谈论那段过去。
“那群小孩没回来陪你吗?”相川始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虎太郎空荡荡的家,家里再没其他人,虎太郎的妻子在几年前刚刚离世,遗照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柜子上。
“回来干什么?”虎太郎谈起孩子们时始终抱有一种过分豁达的态度。年轻时和妻子共同抚养孩子,付出了足够的陪伴与爱,年老时却拒绝孩子们的陪伴。他发现人们爱孩子并非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养育中产生的情意。“陪我一起困守在记忆的原点吗?那样也太过分了。”老头笑了笑。“更何况这不是还有你这家伙时不时过来看我。”成为人类的Undead也跟着笑了起来。相川始有时候也损,会和虎太郎故意谈起兰花Undead,然后就被老头瞪着眼睛打断,说那都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我太太听到会不高兴的。对于虎太郎的反应,相川始笑得更开心了。
“……你说剑崎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或许会过着暂时安稳的生活吧。”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家伙,就算是离开了,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沉默良久,虎太郎突然说。
“这样感慨很像是老头子哦,虎太郎。”
“我还是不习惯你喊我的名字。”老头嘁了一声。
“不寂寞吗?相川。我们都在离去。”
“……很寂寞,不可能不寂寞。”相川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这和惯例的悲伤不太一样。”
“我目送着离去的那些人们。”
“我目送着离去的那些星星。”
“寂寞的时候,也只能回忆你们了吧,无论相距多么遥远,即使遥不可及——”
两天后,著名作家白井虎太郎在家中离世,终年89岁。死时只有相川始陪伴在身边,他就坐在那把经常会坐的躺椅上,死亡的海潮静静地淹没虎太郎苍老的脸,人类竟在这种时刻坦然地接受了终结,如此庄严而寂静无声。可我还是不明白人类,相川始想到。但至少可以对眼前的朋友说一句:睡吧,愿你做一个好梦。
以上这些,发生在剑崎一真离开故乡约莫六十多年后。
当所有的事情过去了一个多世纪,人类社会迅猛发展,都市繁荣达到极盛,但有些事情仍未变化。穷人依旧很穷,富人依旧在高楼大厦里对一切都指指点点,生存斗争永不停息。战争这架装甲车还是会碾过某些土地,尔后带起一片沾着泥土的血肉。剥离那身皮囊,大部分人类只是**的集合体。可相川始仍然行走于人世间,看着人的爱憎悲欢,无法停止想念不知身在何处的剑崎一真。
剑崎,你在哪里?
我想要见到你,难道这也是不被允许的软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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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努艾拉在村庄外边捡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个村庄是少见的被遗忘于文明发展之外的地方。男人倒在地上,脸庞沾了绿色的污渍,像是绿色的油漆,玛努艾拉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点那绿色的东西,它并不像油漆一样黏稠,倒更像是血液一样触感。年轻的女性用树枝戳了戳他:“你还好吗?”男人没反应。最后玛努艾拉只得费力地把他带进村庄里。男人很高,但身上没几两肉,瘦得很。
“这是谁?”玛努艾拉的朋友问她。
“今天刚外出买完东西回来,就在村庄外边看到了这家伙,似乎受的伤很严重。”玛努艾拉回答。
姑娘和朋友这时才来得及仔细打量男人的伤势,他身上沾着大量的、之前见过的那种绿色的汁液,一只眼球消失不见,黑洞洞的眼眶看得人心里发毛,十指血肉模糊,但她却隐约发觉到男人身上的伤势正在不正常地快速愈合,血肉重新生长。
“那你要怎么办?玛努艾拉?你要把他带回自己家吗?看上去像是个亚洲人啊。”
“只能这样了吧。”
好在玛努艾拉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住,因此不用在意其他人的想法。
果然是这样,在玛努艾拉为他清理好手部的伤口之后,十根手指里已经有三根完全长好,指甲光洁如新。黑魆魆的眼眶里重新生长出眼球,此刻女人才意识到那些绿色的汁液并非是油漆一类的外来物,而确实是男人的血。她用毛巾擦掉了男人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张年轻至极的亚洲人脸庞。三个小时后,玛努艾拉家里的午饭香气唤醒了这个奇怪的男子。男子讲着一口还有些生硬的卡斯蒂利亚语,掺杂着些许别的地方的土话,但并不影响正常的交流。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玛努艾拉问。
男子一边吃着午饭,一边皱眉:“我想不起来了。”他说。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什么都可以,女士。”男子的神情仍旧麻木而空洞。
玛努艾拉决定暂时叫他“本蒂希翁”,男子也沉默地应允了。顺理成章留在她家里的本蒂希翁很少说话,终日像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一样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飘荡,并在深夜回到借宿的玛努艾拉家。彼时这个村庄寄托的国家正在打一场内战,但这里少见地没有被卷入战火之中,这一点似乎让这个孤独的灵魂得到了难得的安宁时刻。偶有调皮的小孩口齿不清地问他究竟有没有想起自己的过去,但本蒂希翁不说话,那双苍白瘦削的手如此有力,玛努艾拉丝毫不怀疑这个男人曾经作为士兵而存在。
“受伤了。”玛努艾拉看着本蒂希翁那被钉子扎穿的手指流出绿色的鲜血,像是母亲照顾儿子那样帮他处理这些细小的伤口。本蒂希翁把羊角锤放到一边,他个子高高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构成一片连在一起的阴影。“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吗?”他问。“和那些没关系,留在这里吧,直到你想起来自己是谁。”玛努艾拉回答。“我还是不想起来比较好吧?”他喃喃自语着。玛努艾拉斥责他:“别说那种傻话!所以你要让曾经爱着你的人们从时间里消失吗?”
本蒂希翁怔住了。
他没办法去想起那些散落在时间之外的记忆,每捡起一件,就会让他痛苦万分,人格与自我被区区百年的历史洪流撕扯得粉碎。
不老与不死诅咒着他,孤独亲吻着他,圣母流下受难的眼泪,神明漠视人间的一切,苦难永无止境。
苍白如同死魂灵的男子无声地流泪。
玛努艾拉说,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
哭泣是你正当的权利。
有着金色的角的怪物在一个普通人的面前哭泣着,黑色的利爪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为杀害他人而生,尖利而狰狞的牙齿,一个失却了所有人类特征的人就坐在那里。
他想起了上一次被抓住时的经历。
牙齿、骨骼、血液、眼球……他用被磨炼出来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他以为自己能够死去。
“来……来见我吧。”
玛努艾拉听见怪物发出了低鸣,那种鸣叫声空灵而恐怖,却积压了横跨一个多世纪的沉重思念。黄蝴蝶在秋海棠间翩翩起舞,在密密麻麻的黄蝴蝶间,玛努艾拉终于看清了天空的景色,一块扭曲的石板正静静地漂浮在淡蓝色天幕下,正在预示着某些灾厄的发生。
“■■■■■……■■■■……”
“■■■……”
“来见我。”
“始。”
……
灾祸发生在一个和平常并无区别的晴朗白天,从第一具尸体出现在村庄外围时就该知道战火终究还是烧到了这里,这个国家没有真正意义的乐土。自幼没去过其他城市旅行的玛努艾拉见到了此生最为恐怖的地狱,尸体的腐臭味让她作呕,人类在对待同类的恶意上也是其他生物难以企及的。女人惊慌地拽住本蒂希翁,叫他不要走,跟她一起躲在安全的地方。
“我会救你的,还有大家。”本蒂希翁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
“可你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呀!”
“玛努艾拉,我没法在他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身视而不见。”
那日的血腥厮杀持续了很长时间,没人能数得清攻入村庄的武装团伙究竟死了多少人,有人说一个人都没死,有人说死了三千人,大多数人都趋向于一个人都没死的答案,原因是他们听见了活人的痛苦叫声。但他们都只记得怪物那沾满鲜红血液的、金色的角。只有玛努艾拉走了过去,她坐在本蒂希翁的身边,男人筋疲力竭。
“你都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还得继续走下去。”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剑崎……剑崎一真。”
“你们离开这里吧,不要再回来了,去找一片真正能平静生活的土地。”
玛努艾拉笑了笑:“我们能去哪呢?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得活下去。”
“那天,你呼唤的人名,是你的爱人的名字吗?你似乎很想要见到她。”
“我们不能见面。”
“为什么?”
男人没有再回答。
玛努艾拉没有执着于那个答案。
村子里的其他人聚拢过来,劫后余生的他们七嘴八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玛努艾拉,你还要留这个男人继续住下去吗?他还会继续带来灾厄。
玛努艾拉回答,为什么不可以,给他留一个停驻的“故乡”吧,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自量力。
但剑崎一真拒绝了,并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将继续孤独而痛苦的巡礼,直至一个又一个世纪。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剑崎一真摆了摆手。
玛努艾拉衷心希望这个男人终有一日能够再见爱人一面,只是感伤地呢喃着,本蒂希翁,已经一百多年了,他妈的,已经一个多世纪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啊。
全文完
写于2024.9.25
篇末句子来自于《族长的秋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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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破碎的圣母,予故乡以爱,以沉溺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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