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最终被安置在贾母院后一处名为绛芸轩的幽静小院,虽不及碧纱橱那般与贾母咫尺之遥,却也精巧雅致,陈设用具无一不精,显是用了心思。
林澜则被安排在紧邻绛芸轩的一处厢房,既全了照顾妹妹的便利,也合乎礼法规矩。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上初入侯府的惊悸不安,黛玉的身子到底还是有些不爽利,夜间咳嗽又隐隐加重了几分。
林澜心中忧虑,亲自守着熬了安神润肺的汤药看着她服下,又细细叮嘱了雪雁和王嬷嬷一番注意事项,直到黛玉呼吸渐匀沉沉睡去,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房中。
然而,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中,并无多少时间容她喘息。
果然,次日一早便有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亲自过来传话,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林少爷,老太太吩咐了,说您既来了,府上的爷们儿也该见一见,方是礼数,今儿个晌午在梦坡斋设了便宴,珍大爷、琏二爷并宝二爷都在,请您过去一叙。”
林澜心中微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与贾府内眷的周旋尚可借年幼、守礼推脱几分,但与外庭男丁的正式会面却是避无可避。
这不仅是礼数,更是一场无形的考较。
贾珍,贾府长房长孙,是现任族长。
贾琏,二房嫡长孙,协助料理家务。
贾宝玉,二房嫡次子,阖府上下的凤凰蛋。
这三人,几乎代表了荣宁二府年轻一代男丁的核心。
她定了定神,面上不露分毫异样只从容应道:“有劳鸳鸯姐姐回禀外祖母,澜稍作整理便去。”
送走鸳鸯,林澜回到镜前。
镜中的“少年”面色依旧带着几分旅途的疲惫,眼神却清亮坚定。
她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青色直裰,确保每一处褶皱都抚平,束发的布带也系得一丝不苟。
今日这场合,她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林家仅存的门面。
不能怯,不能乱,亦不能过于锋芒毕露。
梦坡斋并非荣国府正厅,而是一处较为雅致的书房小厅,常用于家族内部男丁小聚。
林澜随着引路的小厮踏入时,厅内已有数人。
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慵懒与酒色之气,穿着赭石色团花纹便袍,正是宁国府袭爵的现任族长贾珍。
他见林澜进来,目光便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打量过来,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贾珍下首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俊眉修目顾盼神飞,穿着石青色锦缎长袍,外罩玄色琵琶襟坎肩,正是昨日已打过照面的贾琏。
他见到林澜倒是起身拱了拱手,笑容颇为热络:“林表弟来了,快请坐。”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坐在贾琏对面,正百无聊赖拨弄着一个西洋自行船模型的贾宝玉。
他已换下了昨日那身大红箭袖,穿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衫,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
见到林澜他眼睛一亮,丢开手中的玩意儿好奇地望过来。
林澜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至厅中,依着礼数对着上首的贾珍深深一揖:“晚辈林澜,拜见珍大哥哥。”
随后转向贾琏和宝玉亦分别行礼:“见过琏二哥哥,宝玉表弟。”
她举止从容,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贾珍虚抬了抬手,语气带着几分惯常的敷衍:“罢了,都是自家亲戚,不必多礼,坐吧。”
他目光在林澜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早听林姑父信中提起,收了位伶俐的义子,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林姑父身子可好些了?”
林澜在下首坐了,垂眸答道:“劳珍大哥哥动问,家父仍需静养。”
她答得简短,不愿多谈林如海病情。
贾珍点了点头也不再深问,转而看向贾琏:“琏儿,你昨日见了林表弟,觉得如何?”
贾琏笑道:“林表弟年纪虽小,行事却极是稳妥,昨日护送林妹妹进府,一路安排得井井有条,听闻表弟此番上京,还要整顿京中老宅?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开口,京中地面儿上,我还有些熟人。”
他这话看似热情,实则也是在试探林澜的底细和打算。
林澜微微欠身:“多谢琏二哥哥好意,家中旧仆尚在,些许琐事,不敢劳烦兄长。”
贾珍闻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哦?林家老宅……可是在城西榆钱胡同那处?有些年头没住人了吧?怕是修缮起来,耗费可不小,林姑父为官清正,想必积蓄不多,若有什么难处,切莫客气。”
这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对林家清贫的轻视,以及一种财大气粗的优越感。
林澜心中冷笑,也不知道贾家当初吃了林家多少家财才修得起大观园,但她面上却依旧平静:“珍大哥哥费心,家父常教导,俭以养德,宅院虽旧遮风避雨足矣,晚辈此番前来,也并非为了享乐,只为尽人子之责,整顿门户,以待将来。”
她这话既回应了贾珍的破败之说,又点明了自己尽责和守业的本分,与贾珍、贾琏这等靠着祖荫,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形成了微妙对比。
贾珍被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贾琏忙打圆场道:“表弟有志气!来来,尝尝这新到的龙井。”
心中却对这位看似文弱的表弟更高看了几分,暗忖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主。
一直安静旁观的宝玉此刻却忽然开口,他并不关心什么宅院、银钱,只盯着林澜好奇地问:“林表哥,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林澜看向宝玉,见他眼神清澈,满是求知之意,与贾珍、贾琏那等浑浊世故的目光截然不同。
她略一沉吟答道:“不过是些四书五经,闲来也翻些杂学游记。”
宝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些道:“那些经济仕途的书最是乏味!表哥可曾读过《西厢记》、《牡丹亭》?或是些志怪传奇?那才是有趣的!”
林澜心中微动,知他性情便顺着他的话道:“偶有涉猎,词藻华美,情节动人,确有其妙处。”
宝玉如同找到了知音,喜得一把拉住林澜的衣袖,林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强忍着没有抽回,宝玉连声道:“果然!我就知道表哥是与他们不同的!改日我那里有几本绝妙的好词曲,定要拿来与表哥共赏!”
贾珍见宝玉这般形状,皱眉斥道:“宝玉!胡闹什么!那些杂书也是你该读的?仔细老爷知道!”
宝玉撅了嘴悻悻地松开手,却仍偷偷对林澜使眼色。
贾琏见状笑道:“宝兄弟就是这般天真烂漫,说起来,林表弟既来了,日后也可常去家学里走走,那里虽比不得南边名师,却也请了几位老儒,族中子弟都在一处读书,也好有个伴。”
家学?
林澜脑中立刻浮现出原著中贾家学堂那乌烟瘴气的景象,龙蛇混杂,斗鸡走狗,岂是读书之所?
她当即婉拒道:“多谢琏二哥哥好意,只是家父临行前已有交代,命晚辈在家自行温书,以备将来,且妹妹初来,身子需人照料,晚辈恐分身乏术。”
她再次抬出林如海和黛玉,将贾琏的提议挡了回去。
一场看似寻常的见面,便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机锋与试探中度过。
林澜始终保持着恭敬而疏离的态度,应对得体,既未失礼,也未让贾珍、贾琏探到太多底细,反倒与性情单纯的宝玉有了些许共同语言。
宴席散后,林澜告辞出来。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今日一会,她已清晰地感受到贾府男丁内部的腐朽与空虚。
贾珍的傲慢,贾琏的圆滑,唯有宝玉尚存一丝赤子之心,却与这家族格格不入。
这样的家族,如何能成为黛玉的依靠?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富丽堂皇的梦坡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必须尽快搬出去!唯有离开这看似繁华实则污浊的泥潭,她才能为黛玉,也为自己,争得一线清净与自主。
只是,搬离贾府,独立门户,又谈何容易?
京中林府旧宅,如今是何光景?
那些所谓的旧仆是否还堪驱使?
这一切,都需要她亲自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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