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在最初的惊惶失措过后,终究是千百年来见惯了风云变幻的“世外仙”,渐渐稳住了心神。
混沌虚空中,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羞恼。
“哼!”癞头和尚一拍他那油光锃亮的脑袋,悻悻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凡间小子,仗着几分奇遇,懂些微末伎俩,竟敢扰乱天命轨迹!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下凡,岂能容他肆意妄为?”
跛足道人也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友所言极是,天命既定,岂容蝼蚁篡改?那林家小子虽是个变数,但终究**凡胎,如何抵得住你我仙家手段?既然他不安分,非要逆天而行,那便让他尝尝厉害,知晓天命不可违!”
两人计议已定,那点子惊惶彻底化为了被冒犯的恼怒与拨乱反正的决心。
他们自恃身份,又有着顾忌不能直接对林澜或黛玉出手,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最容易撬动的环节——那与林家兄妹命运紧密相连,却又心智未坚,易受外邪侵扰的贾宝玉!
“神瑛侍者历劫,心性最是关键。”和尚阴恻恻一笑,“若他自身乱了方寸,那周遭一切,自然随之倾覆。”
道人会意,袖袍一抖,竟凭空取出几样物事——一撮不知从何而来,带着怨念的枯发,一块浸染了污血的破布,还有几枚锈迹斑斑,刻着诡异符文的古旧铜钱。
“便以此厌胜之术,乱其心神,催其魔障!看他贾府,还能有几日安宁!”
道人说着,口中念念有词,将那几样污秽之物裹在一起,又取出一道画满了朱砂符咒的黄纸包住,双手一搓,那包裹竟化作一道肉眼难见的黑气,如同有了生命般,悄无声息地遁入虚空,直扑宁荣街方向而去。
做完这一切,僧道二人相视冷笑,自觉已施下雷霆手段,只待贾府大乱,那林家小子自然焦头烂额,无力再行逆天之事。
他们却不知,自己这番举动,已然犯了更大的忌讳,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翌日,荣国府内果然出了怪事。
先是宝玉清晨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精神恍惚,对着镜子洗漱时,竟恍惚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像咧嘴狞笑,吓得他怪叫一声,跌坐在地。
袭人等人忙来扶起,只当他魇着了,灌了些安神汤了事。
随后,他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在贾母房中请安时,忽然指着窗外一株枯树,说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吊在上面哭。
路过园子里的假山,又说听见里面有婴儿啼哭。
到了学堂,更是对着先生和众子弟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疯话连篇,气得贾政勃然大怒,险些又要动家法,却被贾母和王夫人死死拦住。
府中上下皆以为宝玉中了邪,或是犯了旧疾,毕竟他那玉曾莫名丢失过,那是宝玉就出了相似的症状。
而随着宝二爷服了不少汤药人不见好,府里顿时人心惶惶。
贾母心急如焚,一面请医延药,一面又悄悄让人去请马道婆等僧道之流来府中驱邪。
消息传到林府时,林澜正在书房处理那支鬼参。
她以精纯内力包裹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泛着青黑死气的人参取出,置于一个早已准备好,内壁被她用内力浸润过的白玉盒中,又加入几味至阳药材初步封存,以遏制其阴煞之气扩散。
闻听宝玉突然疯癫,举止异常,林澜执笔记录药性的手微微一顿。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寻常疾病或惊吓。
昨日寿宴刚出了鬼参之事,今日宝玉便突发癔症,这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她立刻吩咐备车,赶往荣国府。
林澜浦一踏入怡红院,便见一片忙乱。
贾母坐在外间垂泪,王夫人脸色惨白,不住念佛。
宝玉被几个小厮按在床上,犹自挣扎胡言,眼神涣散,口中嚷着些“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等不着边际的话。
林澜听闻疾步上前,不顾王夫人那隐含排斥的目光,对贾母道:“外祖母,让孙儿为宝兄弟诊一诊脉。”
贾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道:“快!快给你宝兄弟看看!”
林澜坐到床边,三指搭上宝玉腕间。
内力悄然而出,探入其经脉。
这一探,她心中便是一沉!
指下脉象浮滑躁动,如沸水翻腾,全然失了脏腑调和的雍容之象。
更有一股阴寒乖戾的异气,如附骨之疽,盘踞于宝玉心脉与识海要冲,正是这股外力,搅得他灵台蒙尘,心神狂乱!
这绝非寻常病症,更像是……道藏典籍中所载,中了旁门左道的暗算!
电光石火间,江月澜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原说中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
在原说中,这两人就曾出手推动那万艳同悲的结局,林澜思忖再三,却是除了这僧道,在想不出其他什么具有神妙玄法的人。
越想林澜的心越想下沉,是了,从21世纪来的自己,本就是这红楼世界中的异数。
更遑论自己在林妹妹悲剧开篇时,就强行掺和了一脚,想来如果不是自己穿越来,那原身林月澜怕是在马车上就已经死去。
但现在,取代了林月澜的自己,成了黛玉的兄长,甚至因着自己的存在,打乱了元春既定的天命轨迹。
思及此,林澜恍然大悟,必然是僧道悍然出手干预了,将目标直指与黛玉命运息息相关的宝玉,以此作为警告,或是……更恶毒的牵制。
昨日那株来历蹊跷,药性诡谲的鬼参此刻也浮上林澜心头。
莫非那亦是局中一环,意在败坏宝玉身体根基,好让这外邪更易入侵?
越是细想越是让人不寒而栗,一股寒意自林澜脊背窜起。
这已非寻常宅邸内的机心争斗,而是涉及玄渺命数的凶险棋局。
对方落子了,她岂能坐视?
但随即,一股怒火自林澜心底升起,这些藏头露尾之辈,不敢正面交锋,竟用如此下作手段,牵连无辜!
她面上不动声色,收回手对贾母道:“外祖母,宝兄弟此症来得蹊跷,并非寻常风寒或惊悸,似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扰乱了心神。”
贾母和王夫人闻言,脸色更白。
王夫人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已请了马道婆在路上了!”
林澜心中冷笑,马道婆那等货色,恐怕解决不了这等层次的魇术,甚至可能趁火打劫。
她沉吟道:“邪气入体,需以至阳正气驱之,寻常医药恐难见效,孙儿曾在一部古籍中见过一法,或可一试。”
她浩瀚的万花谷医学典籍中,本就有不少道家驱邪的医术,更遑论当她想到那僧道时,医典外竟出现了本道家驱邪秘要。
她假做思考,实则查阅那本道家秘要后,心下大定,秘要中的驱邪手段,竟也可以用万花内力及太素九针施为。
于是她转向贾母,语气却沉稳下来:“请外祖母让人准备一间静室,焚上安息香,再取黍粟、朱砂、黄纸、以及一碗无根水来,孙儿需以银针度穴,辅以符水,为宝兄弟逼出邪气。”
贾母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见林澜说得笃定,自是全然信任,立刻命人照办。
静室之内,香烟袅袅。
林澜让所有人都退到门外等候,只留她自己和昏沉胡言的宝玉。
她取出银针,凝神静气,将体内精纯温和的万花内力提升到极致,指尖银光闪动,迅速刺入宝玉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背后神道等几处大穴!
太素九针——提针!取法于黍粟之锐,长三寸半,主按脉取气,个邪出。
内力顺着银针渡入宝玉体内,精准地冲向那盘踞的污秽黑气,那黑气感受到至阳正气的逼迫,顿时剧烈翻腾起来,试图抵抗。
宝玉身体也随之剧烈抽搐,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
林澜眸光一凛,加大内力输出。
万花谷心法源自道家,中正平和,正是这等阴邪魇术的克星,更遑论是太素九针中的提针了!
只见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黑气,开始从宝玉的七窍之中缓缓逸出,在接触到林澜周身那层无形内力场时,如同冰雪遇阳,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迅速消融。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与内力。
林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依旧沉静如磐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宝玉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脸上的青黑之气也褪去不少,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沉沉睡去。
林澜缓缓起针,微微喘息。
她能感觉到,盘踞在宝玉身上的那污秽的黑气已被驱散了七七八八,剩余些许残余,已不足为患,待宝玉自身阳气恢复,便能慢慢清除。
她打开静室门,对焦急等待的贾母等人道:“邪气已暂时压制,宝兄弟睡一觉便无大碍了,只是此后需静养几日,莫要再受惊吓,那等僧道巫婆之流,还是少接触为妙,以免再生事端。”
贾母等人进去一看,见宝玉果然睡得安稳,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皆是喜出望外,对林澜更是感激涕零,连连称祖宗保佑。
王夫人看着林澜,眼神复杂难言,既有感激,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芥蒂。
而就在林澜以内力驱散那厌胜之术的黑气之时,远在不知名角落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同时身躯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和尚失声惊呼,“我那厌胜之术……竟被破了?!”
道人亦是面色铁青,掐指狂算,却只觉得一片混沌:“是何人?竟有如此纯正的先天真气,能化我仙家法术?!这凡间……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他们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一丝骇然与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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