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双龙戏 · 四

海面之上,乌云密布,云层间不住传来隐约的轰鸣,海风呼啸,李倓的衣摆在风里纸片一样哗啦啦地飞,他看着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无奈地问:“只是一次天劫,没必要弄出这种架势吧?”

李俶还没和禁卫统领交待完,被李倓打断,干脆挥了挥手,禁卫统领会意,带着一队人去巡逻了,李俶靠过来,拂开飞到李倓脸上的发丝,“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李倓知道他是在忌惮什么,“对我这惩罚还不够?再说这十年他们也没少来找你麻烦,我们龙族向来问心无愧,今日若是再来搅局,便更加是他们的不是了。”

李俶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让禁卫撤走,他靠近李倓耳边低声问:“害怕吗?”

“大惊小怪,”李倓拍开李俶的手,“都已经准备这么充分了,再胆怯岂不是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李俶便笑。天上的轰鸣压下来,愈发近了,李倓一巴掌拍在李俶胸口,顺势将人推了出去,“有玄甲鉴护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你还是小心别被我的天雷刮伤。”

李俶顺着他的力退后两步,定在不远处,李倓深吸一口气,望向半空,静静等待天雷降临,或许是因为龙珠恢复了,李倓对于天雷的感知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所有的动作都被放慢,每一寸移动都被他清晰地捕捉。

有点像等待凌迟。

李倓想。

运转内力催动怀中揣着的玄甲鉴,第一道天雷随即而至,李倓被剧烈的震动激荡得晃了晃,很快稳住脚。

这玄甲鉴确实有些功用,帮李倓抵挡了大半来自天雷的伤害,只是这不过才第一道天雷,后面几道只会越来越剧烈。

轰隆——轰隆——

第二道和第三道天雷交替着劈下来,李倓维持内力运转开始变得吃力。毕竟从内力尽失到龙珠恢复只有短短三个月,对于任何一位修行者而言都太过仓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李倓咬牙撑着站定,天劫已经快要过半,只要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就结束了。

“主上,情况有变,速来支——”

一串声音突然传进李倓耳朵,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李倓呆住,是池清川的千里传音。池清川办事一向谨慎,没有异常情况不会这样着急联系他,更不会连话都没说完就没了后面的消息,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池清川和孩子遇到了危险!

烈火在李倓心口上烧,天劫还没结束,若他在这个时候离开,必然会造成龙珠反噬,他和李俶这三个月来的努力便化作泡影,可他要是不去,池清川和孩子都会遭遇不测!

对于李倓而言,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龙珠反噬自有办法化解,可要是孩子出了事……

那是从他身上剥下来的一块肉,他都没来得及看到它破壳,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不待李倓犹豫,他已经开始感受到孩子周围的结界遭受密集又迅猛的攻击,看来池清川已经无暇顾及孩子,李倓的结界再结实,也总有被冲破的时候。

不能再等了!

李倓提起脚便要往山洞的方向跑,李俶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连忙上前来拦他去路,“倓儿,你做什么?”

李倓心急如焚,没有细细和他解释的时间和耐心,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孩子身边,身边的禁卫察言观色地围上来,连成一道围墙,困住李倓。

第四道天雷就是这个时候落下来的。

李倓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天劫上,连雷落下来都没注意到,还是李俶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李倓抬起头,白光已经到了他眼前,这个时候再运转玄甲鉴已经来不及,李倓结结实实地承了这一击。

一声巨响,白光散去,李倓跪在地上,李俶不顾得余下的天雷,立刻冲过来扶住他。

“李倓!天劫还没结束,发生什么了?”

李倓扑在李俶身上,抓着他的手臂撑起头,一行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来,“让我走……来不及了,快让我走!”

“说什么疯话!”李俶被他这异常的举动吓得不轻,“你知不知道天劫对你意味着什么?到底有什么事让你连这几道雷都等不及?”

李倓嘴唇颤抖,一时间心头涌上很多个念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讲起,可无论说什么在这个时候都是浪费时间,他们的孩子能撑得住吗?

李俶不等他说话,搀着他催动玄甲鉴,帮他承了第六道天雷,李倓却失了神,他在第六道天雷落下的时候感受到自己和孩子的连结像被刀割一样断得干干净净。

结界碎了。

李倓彻底慌了,拼了命地要挣开李俶的手,“李俶,你放我走,所有后果我一个人担,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得去!”

李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李倓宁可冒着龙珠被毁掉的风险也要走,明明三个月前李倓那么急切地期盼龙珠重塑完成的这一天,他被李倓气红了一双眼,“今天有什么事你都在这把天劫渡完,有什么要紧的,我替你去还不行!”

一口血梗在李倓喉头,要让李俶去吗?只要李俶到了那里,见到那颗蛋,自然就会知道他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可李倓面前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没有时间多想,李倓直接告诉他位置,“不能耽搁,马上过去。”

李倓的眼睛里闪烁着李俶无法拒绝的光芒,他没有询问为什么,直接化成龙身,头也不回地朝李倓给出的位置赶去,鳞片被风刮得咯咯作响,空灵的声音敲击着李倓的鼓膜。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来了,李倓勉强在天雷轰顶前运转玄甲鉴,狂风骤起,卷起数尺高的浪花,耳朵被充斥的巨响填满,刺眼的白光闪过,守在礁石旁的禁卫们被吹得东倒西歪,纷纷掩着面,等到能看清了,只见李倓周身围绕着夺目的辉光,从礁石上空落下,激起一阵气浪。

禁卫统领最先反应过来,俯身跪在李倓面前,“恭贺殿下顺利渡过天劫!”

一众禁卫也跟着行礼,呼声震天。

“恭贺殿下顺利渡过天劫——”

李倓脸上没有半点喜色,他心里惦记着山洞里的孩子,自从结界消失,他感知不到孩子的情况,没心思为自己的事情庆贺,抓着禁卫统领浩浩荡荡往山洞赶。

还未到山洞前,李倓先看见一团耀眼金光从那个方向冒出来,碎裂成无数微小的光尘,洋洋洒洒地落下去。

那是李俶发出来的。

不知道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倓心凉了半截,脚步愈发快了。刚一到洞口,就见四周猩红一片,掩盖洞口的海草被砍得七零八落,满目疮痍,池清川瘫倒在一旁,浑身被血染透了,肩上不知道被什么戳出一个大洞,鳞甲向外翻着,李倓朝身后的禁卫比了个手势,禁卫统领心领神会,领着人杀进山洞,李倓自己则冲上去,先探池清川的鼻息。

还有气。

李倓快要无法呼吸,正要唤池清川的名字,就见池清川紧闭的双眼张开一条缝,看向自己。

“主……上……咳咳……”

“没事了,我已经渡过天劫,这里由我接手,”李倓安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办事不利,没发觉这附近沉睡着一只海兽……那家伙沉睡千年,一朝发威,属下实在不是他的对手……陛下……陛下在里面……”

池清川勉强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楚,猛烈咳起来,李倓宽慰他:“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你已然尽力了。”

池清川沉默,垂下眼,显然还在为没有看护好小主人而自责,李倓叹口气,叫来两个人照看他,自己朝山洞里面迈去。

山洞里只有李倓带来的禁卫的脚步,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地上到处都是碎石,石壁布满打斗留下的痕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足见情况惨烈,李倓悬着一颗心往里面走,在山洞尽头看见了那海兽狰狞的尸体,以及站在尸体面前的李俶。

李俶背对着他,半个身子都沾了海兽发紫的污血,手里捧着什么东西,似乎没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站在原地没动弹,像尊没雕琢完的雕塑。

李倓脚步定住,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哥”。李俶这才有了反应,他缓缓朝李倓转过身,怀中正是李倓藏着掖着不想让他发现的那颗龙蛋,李俶脸上也被溅上一大片血迹,袖子上的污血浸到绣线里,龙蛋上却干干净净。

李俶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李倓,眼睛里和煦的春水变成了不见底的深潭,叫李倓觉得陌生,好似有钝刀子往他心头肉上割,明明李俶距离李倓只有几步之遥,李倓却觉得有一道无形的峡谷横亘在他们之间。

李俶收回目光,看向怀中的龙蛋,语气比李倓想象中平静,“难为你费心思瞒着我,他到底是你的骨肉,就算你再厌恶他,也不必把他放在这种地方,任他自生自灭。”

李倓听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向前踏出一步,立刻就要反驳,“我没有——”

李俶一眼扫过来,满是失望和无奈,打断了李倓的话,“若是今天我没来呢?你中断天劫,勉强赶来,能从海兽口中救下他吗?就凭你没成型的龙珠?”

李倓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呆站在原地。

李俶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把握。

脸上荡起一个苦涩的笑,李俶疼惜地摩挲着蛋壳,他没有看向李倓,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和脾气,“说到底,缔结婚契是我一意孤行,没有考虑你的意愿,既然孩子和我你都不在意,不如就这样吧。”

李倓一怔,脱口反问:“李俶,你什么意思?”

“了断婚契,你龙珠已成,孩子我会尽心抚育,从此你便是自由身。”

李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敲进李倓耳朵。好奇怪,每一个字李倓都听得明明白白,放到一起却变得如同天书一般晦涩难懂。

李倓感到一阵眩晕,浑身发冷,这一刻他很希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李俶应该安抚他,告诉他,自己会帮他处理好一切,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可是李俶没有再理会李倓的反应,抱着龙蛋,踏着遍地血污,准备离开山洞,路过李倓的时候,甚至吝啬到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再留给他。

脚步声离李倓越来越远,远得快要听不见了,李倓浑身颤抖转过身,瞪着一双血眼,朝着身后渐行渐远的李俶大吼,“你凭什么!”

李俶只是停下脚步,偏过头。

两行热流顺着脸颊往下淌,李倓舌根发紧,空气全堵在喉管,让他感觉到窒息,“你运筹帷幄,这片海都是你主宰,你说放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去!缔结婚契你是没问过我,我又哪里说过不愿?若我没有为孩子考虑,我何必要留池清川守在这?又为什么要求你来?缔结婚契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我从来都没忘,李俶你想反悔,我又凭什么要依了你?”

李俶没有打断他,李倓干脆说了个痛快,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俶依旧背对着李倓,李倓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倓儿,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不妨问一问你自己。”

说罢,他又要走,李倓直接扑上去,抓住李俶的腰带,整张脸埋在李俶肩上,李俶感觉到那块衣料渐渐被温热浸透。

“别走……”李倓声音嘶哑,“也别放我走……”

他甚至化了形,尾巴死死缠住李俶的腿,李俶站在原地没有动,“你有顾虑,我又何尝没有?既有婚契,往后自当休戚与共,共同进退,无论大事小情,都不该你一个人抗。”

李倓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抓着李俶的手更紧了,代表他无声的回答,李俶终于变得温和起来,很是无奈地说:“还不松开,我手都要抱酸了。”

确认李俶消了气,缠在腿上的尾巴这才松了下去,李俶感觉背后一松,转过身,看见李倓双眼又红又肿地望着自己,好像已经把这辈子没流过的眼泪都流干了。

李俶眉头微蹙,到底还是心疼他,一手抱着龙蛋,一手伸过去替李倓擦了脸颊上的泪痕,“我的倓儿,怎么总是学不乖?”

不过这个问题,罪魁祸首恐怕还是李俶自己。

李倓从李俶怀里接过龙蛋,低声嘀咕,“我只知道有人想背信弃义,始乱终弃。”

被扣上“始乱终弃”罪名的人面不改色,“那你饶了我,我们一过抵一过,既往不咎。”

李倓没反驳,就当是默许了。

他们走出山洞,池清川已经被人接走救治,只剩禁卫统领领着几个人守在外面。有外人在,李倓下意识想用袖子掩一掩龙蛋,被李俶抓着胳膊没能动弹。

李倓扭头看他一眼,见李俶面色如常,毫无遮掩之意,心下了然。

这便是他的态度。

李倓深吸一口气,心头如同卸下千斤巨担,步履都变得轻盈。乌云已经散去,柔和的光束投在李俶和李倓身上,温暖和煦,连海浪都变得温柔。

就这样吧,或许前路还有许多未知,只要他们还有彼此,便没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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