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大步上前将昏死的人儿扶起,她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呼吸亦是弱得可怜,瞧着比三日前更加萎靡了,指尖收紧,“快去倒水。”
侍女慌忙跑去倒了杯温水过来,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庄主,要不要去请大夫?”
“不必。”她的脉象寻常医者探不出来,若是惊动盛长风就不好解释了,叶英捏了捏刺痛的眉心,视线满是自责,“我带她去剑庐。”
今夜藏剑山庄宴客,叶英要离开剑庐,因此碎星由藏剑七子看守。当七人看到他们的庄主怀抱一名青衣少女从长桥上过来时,惊讶的表情各不相同。叶芳致看见后眼底同样愕然,他走上前去一行礼,“庄主,这是……”
“要劳烦膳堂做点饭菜了。”叶英神色淡淡的,并未就他带来的人作任何解释。
“额……是。”庄主带来的人他们不好多问,叶芳致领命而退。
叶英低头看着怀里的静姝,来之前趁她昏迷的时候灌了点甜汤,人应该没太大危险,落梅居的下人拿她没办法,兰姨又重病在床,他只能先将她带在身边了。
静姝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她向守门的侍女求情,可她们得了叶英的命令不敢违抗,她不知道顾心兰的病情心里一天比一天慌,前脚刚把送晚餐的侍女打发走后脚人就昏倒在地。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烛火照亮的地方以外满是皎洁的月光,阵阵水波入耳。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柔软的毯子自肩头滑落,远方气势恢宏的建筑是熟悉的轮廓,彼处喧嚣未至此处便被湖畔的风吹得一干二净。
她应当是在山庄外的一处水榭里。
“醒了?”淡淡的男声似远似近,静姝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在另一侧檐下看到那身黄衣。
叶英从栏边走了回来,暖黄的烛光照亮他清冷的面容,一双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身上,静姝下意识地抱着毯子往床帐里一缩。
直觉告诉她,叶英生气了。
叶芳致端了饭菜进来,看到叶英一脸冷峻地站在床边,那个被他带来的少女瑟瑟发抖地缩在床角一声不吭,觉得这画面看着实在诡异,放下盘子慌忙退出去了。
“去吃饭。”
静姝打了个哆嗦,把毯子裹得更紧了。
叶英以为是她不肯吃饭,微微皱起了眉,声色难免寒了几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找人喂?”
干裂的唇抖了抖,静姝摇摇晃晃地爬下床,来到桌边坐下。
见她乖乖动筷吃饭,叶英才暗暗松了口气,负手站在一旁,远眺着湖对面的楼外楼。明天就是名剑大会开始的日子,碎星要从剑庐转移到比试的名剑广场,途中需得小心防范,妥善安排人手。
静姝一小口一小口地扒着饭菜,扒着扒着眼眶就红了,她就是想陪着顾心兰,为什么不让她待在顾心兰身边,这有什么不对!
听到背后的抽噎,叶英收回神,见她一边流泪一边吃饭的样子,薄唇抿了抿,缓缓说道:“静姝,这阵子你不能待在兰姨身边。”
满腹委屈都化作泪水涌了出来,她丢下筷子转身怒视着他,“为什么!”
叶英怔了怔,看着双眼红肿的少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在顾心兰死前她们都不能再见的话来,他微微攥紧了拳,尽量平静地回答:“你现在身体不好。”
“我很好!”随情绪从喉管里发泄出来的声音带着颤,脊背绷得直直的,眼前却模糊阵阵,湿意从眼角一直滑落到下颌,滴答坠地。
看着静姝脸上止不住的水光,叶英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无措,上前几步却遭来她的后退,踉跄的脚步撞到矮凳跌坐下来,索性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叶英稍稍走近了些,双手在她肩后停留许久,最终还是落了下去,扶着她纤细的肩膀轻轻揉了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听话,坚持这么长时间你已经很累了,需要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带你去见兰姨。”
静姝终归年纪还小,叶英哄了几句那双红扑扑的眼便转过来,只是不知那股气消了没有,“真的?”
“……嗯。”
“那好。”静姝知道叶英向来一言九鼎不会诓骗于她,用力攥了攥手指,重新捡起筷子低头一口一口地嚼着桌上的饭菜,也因此错过了青年眼底深沉的悲哀。
吃完饭,她趴在另一侧的栏杆上愣愣地望着夜里的西湖发呆,后知后觉地认出这个角度若是从山庄里看出来应当是剑庐所在。
叶英叫来杂役收拾东西,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后脑,心中犹有一声叹息,提步出门去了。
静姝被关在房间里的三天没有察觉到叶英的气息,像是没住在落梅居。山庄里发生的事情她还不知道,只晓得最近是名剑大会的日子,和往常一样拜访的客人很多,叶英为什么会带她来剑庐?
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在剑庐?
个中缘由静姝想不出来,她呆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光,又开始担心起顾心兰的病,她知道叶英请来了盛神针,但顾心兰时日无多,她三日未见亦不知还剩多久。
湖面吹来的风凉飕飕的,身体战战兢兢地哆嗦一番便回了神,早春的夜晚还是冷的,她搓搓手脚,窝到床上裹起了软绒绒的毯子。她的身体确实很疲惫,早前陪在顾心兰身边的时候便时常困意上涌提不出力气,这几日更是没休息好,吃了个饱饭乏得不行,倒头不多时就睡着了。
叶英同叶芳致安排好明天护送碎星的人手便回了房间,见床上的人儿睡得正熟,许是周围风冷,她睡着时是蜷着的,大半张脸埋在毯子下面,只露出一片光滑的额角和一头乌黑的青丝。
他敛了气息,静姝也是真的很累,没发觉有人进来。
静姝一觉睡到后半夜被冻醒,她在毯子下面缩了缩手脚,冒出一个头来,周围一片凉薄的月光,把湖面上起伏的波澜照得雪亮。
桌上的烛台已经燃尽了,借着洒入水榭的光线她依稀看见一道人影抱剑凭栏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俊秀的面容半仰着沐在光下,额前的红梅晶莹清透,像是覆着玉石的光泽。
静姝躺在床上呆了呆,叶英怎么亲自看着她?闷头闷脑又一想,难不成她待的是叶英的房间?
蹑手蹑脚地下床,她抱起毯子走了过去,小心翼翼挪到叶英身边,她今天向他发了脾气,虽然一直觉得很委屈但还是心有怯意,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大声吼过。乌黑的眸子有些躲闪地看向清冷的睡容,手指不自觉地绞了绞,抱着毯子在旁边蹲坐下来。
夜风吹散了她小小的低喃:“你别生我的气……”
剑庐不安,叶英本就睡得极浅,即便静姝一路走来毫无声响,他还是醒了过来,垂眸看着背靠在他身旁的小小背影。唇间抖落一声轻叹,在那双猛然张望来的乌眸中翻身从栏杆上坐到她身旁,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这样挨坐在一起了。
静姝缩起手脚,这是她紧张的习惯表现,“我……我吵到你了?”
叶英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道:“我四岁独居,母亲虽然会来看望,但她还有二弟三弟要抚养,这么多年一直是兰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虽是我乳母,却将我视如己出,我亦把她当做亲人看待。如今得知她病重不治……静姝,我心里不比你好受多少。”
身旁的人眼眶有些发红,俏白的小脸转了过来,泛着水雾的眼朦胧地看着他,一眨两眨像是又要掉下泪来。
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发顶轻轻一揉,叶英叹道:“在我这里哭哭就罢了,到兰姨面前可不能这么爱哭鼻子,不然兰姨就不能安心养病了。”
他一说,悬在眼角的泪反而直接掉了下来,静姝擦擦脸,手背覆上了晶莹的水渍,她吸吸鼻子,娇小的身子一斜便靠在他身上,抱着膝盖闷声道歉:“对不起。”
年岁渐长,她不再是那个乖乖坐在他臂弯里听他说文解字的小团子了,这样主动靠近他更是少有。
悬空的手臂一滞,叶英垂眸看着窝在身边的小脑袋,心中不忍,放下手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道:“名剑大会在即,庄中事务繁多,我无瑕顾及兰姨的身体。你莫要在这时同我闹脾气,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名剑大会结束,我陪你一起给兰姨侍疾。”
只是……若按盛长风说的,顾心兰怕是坚持不到名剑大会结束了。
静姝攥紧掌心,她说不准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别人的死兆,从笨笨死后便愈发清晰了,她对生死变得极为敏感,不想她下一个看到死兆的人,居然就是顾心兰。
如果照她所看到的,顾心兰能不能坚持到名剑大会结束还要两说。
叶英隔着湖水远眺着藏剑山庄的方向,静姝望着被月色洗得刷白的青砖发呆,两人像是都想到此时此刻的顾心兰身上去了。
夜风有些不静,除开鸟兽的夜出还有一些另类的窸窣响动,静姝转过头,身旁的男子已长身而立,执剑凝视着波澜起伏的湖水,屈指在剑身上一弹。
这是事先约好的,若发现有人闯入,便鸣剑为讯,通知其他人做好准备。
沉寂三日的贼人终于有了动作,不想竟是选在距离名剑大会开幕只有三个时辰的时候。剑庐各处依次亮起灯火,弟子们纷纷出动,叶英站在栏边眯眼看着湖面上跃起的人影,气息竟个个都不弱。
旁边蹲着的人揉揉膝盖站了起来,“有人闯剑庐?”
叶英低头看她,“你发现了几个?”
迎面而来的风将静姝的脑子吹了个清醒,她睁着黑亮的眼,耳廓下意识地动了动,“六个。”
叶英弹指在剑上连击六次,剑鸣声如水波阵阵,流传开去。
“庄主不怕我听错了?”
“我也发现六个。”他只是想再确认一遍罢了,静姝的耳力若是静下心去听与武学高深之辈相比也不差,她的判断值得信服。
“……哦。”静姝低了低头,“那我要觉着有七个呢?”
叶英看了看她垂下去的头,坦然道:“旁的让别人去追,我去找剩下那一个。”
这时,叶芳致敲门进来,只见叶英和静姝双双站在栏边,静姝身上还裹着毯子,嘴边的话顿了顿才吐出来,“庄主,弟子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波贼人数次暗访剑庐却不得其踪,寻常弟子恐怕难以跟上,还需叶英亲自去追。但若他离开剑庐,又恐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余光一瞥身边低头不语的静姝,叶英心中有了对策,“你且带她去碎星所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