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的动作很快,一天内就将书房和后厢里的东西全都半空了,叶晖带人来把房子推平,顿时灰尘漫天。家里在拆墙掀瓦,叶英担心空气不好便时常带着静姝出门,有时在外一整天到晚间用膳的时候才回来。
阳春三月是踏青的时节,两人划着桨荡在西湖的碧波上,可静姝划了半天还在原地转圈,叶英好笑地捏捏她的小脸,一手按上船沿,方才还在打转的船头渐渐驶向湖心。
不无郁闷的女子小声嘟哝了一句:“用内力谁不会呀。”
轻轻拭去她额前的薄汗,叶英安抚道:“不是你划不来,是你力气太小。”
小船一路向湖心驶去,最终靠在岛边的码头,叶英牵着她的手上了岸,静姝眯了眯眼,“上次来这里都好久以前了。”
叶英微微动唇,仔细接过侍女递来的披风系在女子身上,他们出来一整天,中途便在外面用午膳,既然都到西湖上了,就近来湖心岛最合适。
随行的侍女先一步去交待岛上的酒楼准备菜食,叶英就和静姝沿着环岛的小路慢慢散步,青青草丛里蹦跳着小小的幼蛙,圆鼓鼓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青石板路上相携而过的白发男女,往前跟随了几步,又听见地面从后传来的震动。
“母亲,你在看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走在衣着华美的贵妇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拐角处消失的两片衣角。
“觉得有些熟悉,可能看到了故人。”妇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一丛掩去两人身影的芭蕉上,那么多年过去,许是她认错了也不一定。但问这西子湖畔谁会着那一身庄重明艳的华服,除了藏剑山庄的几人不会再有别的了。
叶英和静姝走着走着天上忽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静姝抬头看着稍显暗沉的天空,笑了,“故地重游,天气都这么怀念呢。”
“我们先回酒楼。”清冷的面容闪过一丝无奈,叶英打横抱起乖乖搂上脖子的女子,脚下轻点着便凌空跃起,踏着未及倾盆的雨势朝小岛另一端的酒楼而去。
风声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静姝趴在叶英肩头朝后望去,看见了同样在环岛小路上走着的其他人,雨丝凝聚的雾气将景象渲染得模糊,她只隐约觉得那群人好像在看他们。不过,叶英就这么踩着轻功带她平地而起,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顺着静姝指的方向一路到了酒楼,双脚落了地,静姝脱下外侧有些湿寒的披风,露出齐耳的短发,将披风交给候在门口的侍女去烘干,又接过递来的帕子,抬手擦去叶英脸上和发丝沾着的雨水,“好了。”
侍女在旁一屈膝,“庄主,午膳还需等候片刻。”
叶英颔了颔首,揽过身边的女子往楼上走,“让他们慢慢来就好。”
到了二楼的厢房,静姝靠在临窗的栏杆上看着雨雾缭绕的湖心岛,温暖的大掌握住她发凉的小手,虽然三月的天已经回暖,但他怕静姝冻着,还是让人给她多穿了衣服,“冷不冷?”
“还行。”静姝懒懒地往后一靠,身体却滋溜一声滑了下去,秀眉立刻拧作一个疙瘩。
唇角轻掀,叶英把柔若无骨的小人儿扶起,分出一丝内力平稳地渡进她的身体。暖烘烘的温度立刻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笑嘻嘻地窝进他怀里,“这样最暖和,不想起来了。”
“那就不起。”不无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左右他也舍不得放开他的珍宝。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静姝走了半天也有些累,乖巧地靠在叶英胸前看着窗外已经变得密集的雨帘,“上一次来这里该是十五年前了吧?”
那时她只是个跟在叶英身后的小丫头,偷偷把自己的爱恋藏在心底,她知道自己出身卑微,配不上藏剑山庄的继承人,于是守着她小小的奢望留在原地,不进不退,甚至曾为叶英此生不娶而感到庆幸,即便他不喜欢自己,他身边也不会有别的女人,离他最近的,还是她。
可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兜兜转转历经生死,再在这里的时候,她看到了从前那个卑微懦弱的自己,柳夕劝过她很多次,可她固执地不去打破现状,害怕面临失败,害怕连离叶英最近的位置也丢了。
“阿英,我是不是很傻?”
叶英微抿着唇,抚着她的鬓发没有作声。
“想想过去这么多年,除了喜欢你,我什么都没做,就觉得自己其实挺傻的。”十五年前,那个坐上回返苏州马车的女子就很坚决地说过,她不会为了一场明知无望的爱情枯等。静姝不笨,却在这件事上傻到去等地老天荒,仿佛一旦放弃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你不傻,是我太笨。”叶英轻声喃喃道。
静姝仰头看着他温柔歉疚的神情,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不过,我现在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叶英此生,幸有你陪。”
乌黑的眸子闪过一道明媚的光,静姝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肩在那双微抿的唇上啄了一口,“我也是。”
透亮的视线穿过镂空的窗栏落在酒楼门口的小路上,一对母子在侍从的陪护下疾行而来,想在酒楼里避一避雨。静姝的目光在人群中那位端庄的美妇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有些惊讶地趴到窗边将楼下的人看的仔细,“咦?”
“怎么了?”
费了点心思从记忆里找出一张脸来,和刚刚步入酒楼的妇人比对,静姝朝身后的人一瞥,“阿英,你还记不记得很早以前老夫人给你说亲的沈家小姐?”
他当然记得,湖心岛他很少来,关于这里的记忆也就与她有关的那么一小段,上岛以后她一说故地重游便都想起来了。
“你说,沈家小姐现在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心情?”
叶英眉头轻动,顺着她指头点着的方向闭目望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时隔多年他分辨不了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听到那群人走着楼梯也上了二楼厢房,候在门口的藏剑侍女见有人来便落了房间的门帘,阻断了外界探寻的视线。
“你确定?”叶英看不见,自然无法判别。
静姝笑了,“让人打听一下不就得了。”
沈家是叶英母亲的娘家,也是个经商之家,与藏剑山庄不同的是他们门下没有习武弟子,这年头雇佣镖局护商的成本太高,江淮一带已经很少听到沈姓大户了。
叶英沉吟片刻,将门口的侍女喊进来让她去探听一番对面客人的来历,又道:“沈家的人来西湖,应该会与藏剑山庄知会一声。”
虽然沈老太君去世,但叶英的母亲尚在,他们没道理生疏这门亲戚。
“那可未必,如果是沈小姐,说不定觉得见到你伤心,就不来拜会了。”
叶英好气又好笑地揉揉她的脸,“伶牙俐齿。”
侍女去对面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位妇人,“庄主,这位夫人一听是您就过来了。”
叶英扶着静姝起身,只听得门边的位置传来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妾身见过叶庄主。”
沈柔已有十五年没见过叶英,但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使得她仍旧记得她一初见就芳心暗许的男子。回到苏州后,她还能听到不少西子湖畔的传闻。
听说,他再度闭关六载不归。
听说,他双目失明白了头发。
她还听说,几年前叶英又了位未婚妻子惨遭毒害成为尸人,至今仍跟在他身边。
十五年后再见,她仅凭额角那一片如画的红梅也能将叶英一眼认出,可他身边的人她却是不认得。这么多年过去,沈柔有时也会想:西子湖畔是否还有一身在藏剑山庄中与众不同的青衣日复一日地等着那个醉心剑道的男人回头一望。
她没见到静姝。
也许,是败给了遥遥无期。
也许,是输给了良人美眷。
“沈姑娘,好久不见。”叶英作了一礼。
沈柔看着他垂落的眼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上次祖母去世妾身因为路途耽搁没能及时赶到,没想到阔别多年叶庄主还记得妾身。”
静姝在旁偷偷一笑,没有作声。
“沈姑娘既到访西湖,怎么不派人来藏剑山庄递个消息,也好让叶某稍尽地主之谊。”
沈柔眸光微黯,“妾身为散心而来,只想看看这西湖风景,不想打扰他人。”
听着不像是生活如意的话,静姝暗中推推身旁的男人,后者捏捏她的手臂,客气地对沈柔说道:“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们一起用膳,叙叙旧。”
沈柔看了看伴在叶英身侧的白发女子,除去有几分熟悉的眼睛其余的全然陌生,看她与叶英亲密无间的样子,心中失落之余也有些惊诧。
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不明白叶英身边怎么会陪着另一个女子,沈柔还是欠了欠身,“妾身谢过叶庄主好意,还是不打扰叶庄主雅兴了。”
看着沈柔似有回避之意,静姝笑了,终于开口道:“沈姑娘,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她不再是那个乌发青衣的少女,尸毒消磨了全身的血肉,一开始连落梅居的人都认她不出,更不用说十几年没见的沈柔了。
沈柔认真地看着静姝,后者笑笑,由着她看,“你是……”
叶英轻抚着女子纤细的腰身,不无怜惜地说道:“遭逢变故,静姝大病了一场,这段时间天气好便带她出来走走。”
“静姝姑娘?”沈柔这才隐约将面前这个发肤雪白,形容清瘦的女子和记忆中那个人重叠起来,“这一时真叫人难以认出,你们……”
静姝歪头靠了靠叶英的肩膀,悄悄冲她一眨眼。
怪不得,叶英既双目失明,又怎能认出她来,沈柔面色复杂地笑笑,静姝最终还是等到了一直在等的人。
叶英揽紧了身边的人,低下头去正好迎上那道语笑嫣嫣的视线,也是微微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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