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差事里叶英选了一，静姝选了二，有了分歧的时候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在旁的叶晖没有发觉，倒是对静姝的想法喜闻乐见，甚至可以说这第二个差事是他一早打好了算盘的，即便大哥不允他也会想办法说服。

“算账这事认真学上手起来不难，且账房那块提拔外人总没有自己人这般放心，静姝能去最好不过了。”

没有日晒雨淋，不用看人脸色，整日只管埋头算账，对静姝这般性子来说的确是个好差事。叶晖急着用人，既然静姝有意，叶英便没再坚持。

山风愈烈，不多时天色就阴了下来，电闪雷鸣之后便是大雨倾盆，叶英回忆了一番下山的路，伸手捞起蹙眉思索的静姝，在她陡然睁大的目光中脚下如风般沿着曲折的山路疾行。

几息之后有一间残破的小庙出现在雨幕中，恰巧是静姝方才想起的避雨之所，思绪随着熟悉的轮廓跌进了陈年的记忆里。

十年前她被两个霸刀弟子掳走带到这里，她设法求援，却不想少时的叶英竟会单枪匹马前来救她。静姝还记得当初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逆光走来，动作轻柔地拭去她惊慌失措的眼泪，把小小的她一路抱回山庄。

知慕少艾，她不是个有安全感的人，但却在那个时候松了心防。

似曾相识的断壁残垣，十年过去这里未曾修葺，看着屋顶淋下来的雨水，再过几年怕是连雨都避不成了。顾心兰葬在这里，这条路静姝常来，若是来时突逢今日这般雨水又没有带伞……

回去后应该通知二弟让人将这间破庙修整一番。

叶英把静姝放下的时候后者还在怔愣，腰间缠绕着一抹灼热的余温不曾褪去，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后用力眨了眨眼才把发散的心神收了回来。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这会儿竟没有淋过雨的痕迹，再看叶英，也是如此。

“庄主的修为似是有所精进。”静姝下意识地嘀咕出声，转瞬便惊觉自己多言，垂眸暗暗掩去懊恼之色。

正在思考如何修缮破庙的叶英听闻便道：“何以见得？”

抿了抿唇，静姝只好幽幽回答：“……当年奴婢在西湖落水的时候您的衣服都湿了。”

叶英眼睫微抬，这两年他潜心参悟剑法精髓，并未钻研内功心法，内力与前些年相比不过是随着积淀自然提升了几分，至于几年前静姝在西湖边的那一次落水，委实是他一时情急……

掩唇轻咳一声，叶英看着面前始终低垂的脑袋，索性岔开话题：“你几时才肯舍掉那个称谓？”

她成日奴婢来奴婢去他听着实在不喜，他并非认为婢子低贱，而是他觉得静姝在刻意用这个称谓拉低自己的姿态。

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姑娘，缘何要这般卑微？

心弦微颤，静姝抿紧了唇，在这个话题上保持缄默。

叶英出门不惯带随从，故而破庙里明明白白地只有他和静姝两人，他伸手揉了揉她乌黑浓密的发丝，清冷的嗓音染上了柔和的暖色，“可是秦嬷嬷在背后同你说了什么？”

暗地里绞了绞手指，静姝摇头不语。

自幼时起落梅居上下便有叶英的吩咐允许静姝自在随意，底下的人看得出来庄主有心放纵这个小姑娘，即便顾心兰过世失了半边靠山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去给她立规矩，思来想去，也只能是秦嬷嬷稍事提点过。

提到秦嬷嬷静姝连忙摇头，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叶英一眼，试探性地说着好话：“嬷嬷待我很好的……”

那谨慎的模样生怕他回去就把秦嬷嬷叫到跟前训斥一般。

叶英掀了掀唇角，心里又气又好笑，手下用了几分力气，直把那双眸子按得压低了视线，“我知道。”

温润的嗓音如水般淌过耳畔，素净的小脸隐约浮过一片红云，静姝用力抿了抿唇，维持着安静不多话的形象。

这场来势汹汹的雨下了将近半个时辰，等到雨停后，空气里净是潮湿的泥腥味，叶英和静姝一前一后穿过满陇镇，沿着西子湖畔缓步返庄。

一场大雨把路上的行人赶走了不少，不远处就是山庄大门，叶英的脚步却忽然停住，他微凝着眸，看着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静姝在他身后抬起头来，呆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这个形容萧索、满是胡茬的男子是叶家三少爷，叶炜。

叶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刚好返家的叶英，他背负双剑，眸如深潭，幽黯无光。

“你可想好了？”

沉重的步伐迈开，叶炜默默地走过两人身边，仿佛没有听到叶英的话。

叶英眼底有一丝深沉的悲戚，三弟一身武功尽废至今已有两年，他去看过几次，对方却一直闭门谢客。

叶炜意志消沉，叶英不善宽慰他人，亦知多说无益。

静姝盯看了叶炜一会儿，他身上的决绝之意过分鲜明，这……怕是不好。

想到这里，她不由动了几分心思认真打量着叶炜的背影，顾心兰养病的那段时间她能清晰地看见缠绕不散的死气，视线在人群中形形色色的行人身上掠过。

果然，她还是能看见的。

叶英同样察觉到了叶炜的心如死灰，不放心便召来随行的暗卫交代对方留意叶炜的去向，若是情况不对立刻把人带回藏剑山庄。

如此交代完后叶英心底不免戚戚，曾几何时寻常的侍卫根本越不过叶炜手中那对无双剑，如今手上稍有些功夫的武夫只怕也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擒下。

听见了叶英沉重的叹息，静姝看了看叶炜即将消失的身影，再看身边眸色担忧的男子，薄唇微张，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三庄主没事的。”

像是怕他不明白似的，静姝又补充了一句：“无性命之忧。”

目光一怔，叶英垂眸对着她认真凝看的视线，似在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许久之后轻轻颔首，又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沉声道：“你能看到的那些切莫同旁人语，只告诉我便好。”

这一点，静姝也是知道的。她想起了顾心兰头七的那天，那时还可用她悲伤过度出现幻觉来解释，往后……可没有理由了。

山庄里叶晖正急得焦头烂额，眼下叶凡还没有找回来，叶炜居然留书出走了。叶孟秋对三子如今的种种大动肝火，严禁庄中弟子外出去寻，便是老夫人在旁哭劝也不改变心意。

叶英在路上遇见叶炜便猜到家中生乱，待他回庄后径直往双亲居住的松涛苑去，尚在院门处就能听到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

“他既走出这个门，便不再是我叶家的儿子！”

叶孟秋是被气狠了，曾经对这个三儿子抱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

静姝没进松涛苑，而是候在门口，叶家父子四人就在庭院里说话，老夫人对儿子离家出走的事伤心至极，已经由侍女扶着回房休息了。

听着叶孟秋在三个儿子的话语引导下不再把注意力往叶炜身上放，像是要歇火的样子，只是静姝的余光朝那院墙处一瞥，她觉得之前被叶英派去跟着叶炜的暗卫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想必是有事，静姝探头朝松涛苑里面看了看，刚好对上叶英递来的目光，细碎的脚步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墙角，“可是三庄主出了岔子？”

叶英手下的暗卫对这个姑娘的感觉是说不出的复杂，要说他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偏偏在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姑娘身上频频受挫，心底郁闷之余还是现身出来朝她一拱手，“三庄主投湖，让人救上来了。”

投湖。

静姝默了一瞬，视线不由朝那边已经安静下来的院子瞥去，这种时候把这件事情禀过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你们再盯紧一点，回头我会把事情告诉庄主。”

想了想她又问：“见到三庄主投湖的人多么？”

暗卫在落梅居也有段时间了，平日见大庄主待静姝亲厚，又见他们回回都避不开她去，便照着跟主子回话的态度答道：“围观的人不在少数，这会儿湖畔那边应该是传遍了。”

既然如此，如今想将消息压下也晚了。

叶孟秋虽然隐退但手底下能人也不少，他虽然嘴上不说但终归有父子情份在，静姝不信他知道叶炜离家出走后没派人打探。

果不其然，待叶家兄弟安慰好父亲，三人还在回落梅居商量对策的路上就听到松涛苑的小厮急匆匆跟上来，说是老庄主得了信在书房里砸了一堆上好的瓷器。

“这个三弟……”叶晖听到叶炜投湖的消息又气又心急，恨不得马上奔出庄去看看情况。

“父亲如今正在气头上，你们各自回去做好自己的事，不要贸然离庄以免惹得父亲迁怒，三弟在外我自有安排。”叶英叮嘱好两个弟弟，便让他们各自离去。

等回到落梅居，暗卫已经将叶炜投湖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立在叶英面前汇报着情况。

叶炜投湖本是趁人不注意，不巧被一个路过的小姐看到了，但那小姐和随行之人皆不会凫水，只好向周边出重金请人下水，逐渐围上来的人见救上来的是叶家三公子无不哗然。

这叶三少是怎么了？

暗卫做事仔细，连出手救人的那位小姐也调查得清楚，听到对方姓柳叶英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后道明的身份更是让他的心沉了沉。

哪个柳家小姐不好，偏偏是河朔之地的柳家……

藏剑山庄成名的时候叶英尚为幼童，第一届名剑大会时叶柳两家的争斗他也是从旁人口口相传中得知，父亲每每提到此事皆是语焉不详，唯有态度十分明确，叶家与柳家坚决不能有任何来往。

上一辈的过节究竟为何，叶英无从查证，但叶炜在此时与河朔柳家有了牵扯，不亚于火上浇油。

一杯热茶放在了眉头深锁的叶英面前，袅袅茶烟后是一枚小小的纸花嵌在髻间，许是想到她之前说过的话，叶英心里不由舒了口气，只要叶炜好好活着，日后自有缓和的机会。

“庄主，午后奴婢想提前去账房报道。”之前定了差事叶晖就同账房的管事打过招呼，只等顾心兰四十九日期满就去账房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