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想起上次来的时候满屋子的黑烟，顿了顿，道：“生火的时候要先用细软的柴，有松针或是树皮会更好一点，然后再把大的木柴架上去，别压得太紧，扇扇风就会着起来了。”
她想给柳夕做个示范，但是看着角落里明显不多的柴火又放弃了，怪不得他们这么大冷天也不生火。
柳夕低垂着头，忽道：“你们……把他带回去吧，我照顾不好他。”
她也是习武之人，知道叶家其实有不少人盯着这里的情况，叶炜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他还是可以回去的，总比在这里因为一场伤寒丢了性命要好。
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少女憔悴的神情，漠北女子的侠骨豪情在这短短几月里被消磨了个干净，静姝沉默了一会儿，道：“不会照顾人的不是你，是三庄主才对。”
男人应该疼女人的，让女人累着的都不是好男人，这是顾心兰以前同她说的。
“柳姑娘于三庄主有救命之恩，仔细说来并不欠他什么的，为什么要为照顾不好他而自责？”静姝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接道：“你喜欢三庄主。”
柳夕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不太自在地收拢了手指。
静姝不着痕迹地瞧了瞧她身上的粗布短衣，明明柳夕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此刻却不如她这个下人房里长大的丫头，“三庄主若是有心，必不可再让你受苦受累。”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开了，灶台后的小姑娘讲话声音轻归轻，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到的，叶英睁眼淡淡地瞥过躺在床上神色复杂的男子，“你离开山庄时无意人间，父亲大发雷霆，母亲担惊受怕；如今你住在这里，又累得家中父母争吵兄弟忧心，除此之外还有柳姑娘……三弟，你所坚持的，全都是为你自己，可有想过身边为你付出诸多的人？”
叶炜面色灰败地闭上了眼，颤抖的唇出卖了他的内心，“……是我对不起他们。”
清冷的眸中浮过一丝厉色，“既觉亏欠，为何不做叶炜该做之事，反而躺在这里让人为你伤神落泪。”
厚厚的棉被之下，叶炜的身体无比僵硬，他窘迫地想要收回手，叶英的两指却紧扣着他的手腕一点也挣脱不开。
是了，他现在是个废人，怎么可能拗得过武功高深的兄长呢？
看着叶炜放弃挣扎的模样，叶英心底不可谓不失望，“你还是不懂。”
他松手起身，将静姝叫了过来，小姑娘板着脸瞪了叶炜一眼，一扭头便忧心忡忡地上前将氅子解了下来给叶英披回去。
本来是担心叶炜过来看看的，结果这下叶英心情更不好了。
叶英同柳夕道了谢，又道：“柳姑娘并没有义务照顾叶某的弟弟，若是不想再留在这里，柳姑娘可自行离去。”
“我不会走的。”柳夕垂下眼，用力捏了捏指尖，“你们叶家若是不想再管他，我来管！”
一个姑娘尚且有这么大的勇气，相比之下叶炜的态度便叫人心寒。叶英看在眼里，同柳夕又郑重地道了谢，带着静姝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软软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后背，叶英察觉出小姑娘是在哄他，不由放缓了脚步。
外头风声一小，静姝从合拢的衣缝里探出脑袋，周围还是黑黢黢的街道，黑亮的眸子正好迎上叶英清冷又忧愁的目光。
“我相信三弟迟早有一天会懂，可我担心等到他懂的那时，有些事情已经太迟了。”
入了冬，几场冷雨过后气温直逼得人不敢出门，屋里有个暖炉还好一些，若没有暖炉那便又潮又冷，很难待得住人。
听秦嬷嬷说叶沈氏又在偷偷为流落在外的儿子掉眼泪，如今除了叶沈氏山庄里已经很少听到有关叶炜的事。年关将至，各处的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商铺和庄园的账簿一本接着一本往账房送，静姝也抽不开身听鸟儿们闲话。
“庄主，东厢都收拾好了，您看……”书房里，秦嬷嬷恭恭敬敬地请示着在看信函的男子。
叶英颔了颔首，“等静姝回来我会同她说。”
以前没发现小姑娘这么怕冷，也许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冻一些，好几回叫他看见小姑娘回来的时候小脸青白青白的，再一想她长年住在晒不到太阳的后罩房里，叶英便动了给静姝挪住处的想法。
前头徐嬷嬷也提过，此刻叶英自己想到这事秦嬷嬷便附和着他的想法，毕竟住在后罩房和住进后院的意义完全不同，她不能擅自开这个口。
待静姝回来后，叶英同她说了搬住处的事，她反倒没想那么多，“其实也不是很冷……”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强烈的反差让小姑娘语塞，她缩回小手暗地里搓了搓，“习惯就好。”
以前顾心兰带着她，自然没想过主子的待遇，挨冻才是稀松平常的事，且她常待在叶英的书房里，天一冷就有暖炉，但如今她在账房，为了保护账册不能用明火，即使要点蜡烛都点得格外小心，那冷风吹得就多了。
拉过她藏起的小手放在掌心温着，叶英牵着静姝到暖炉边坐下，“听话，嬷嬷已经帮你把房间布置好了，原来的房间没动，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再叫人拿过去。”
顿了顿，他又道：“母亲那边送来了很多女子的衣服。”
静姝蓦地红了脸，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叶沈氏若是再瞧不出自己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白当这母亲了，明明是把人当心尖尖宠着的，先头还硬生生把人往外推，不晓得当时心里头是在想什么，如今知道疼着宠着也不算晚，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乐呵，大手一挥就给裁缝们在年底添了一大项工程。
“待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叶英捏了捏她发红的小脸，忽道：“母亲送了你许多东西，我却不曾给过你什么，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少女明媚的眼眸悄悄抬起瞥了他一眼，一抽手便搂住了他的腰，耳尖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苹果。
“这个就很好。”
叶英愣了一会儿，稍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跳漏了一拍，清俊的脸上微微浮过一抹红晕，扣着小小的脑勺往怀里按了按，“你啊……”
他的小姑娘总叫人心生欢喜。
屋瓦上落了轻响，暖炉边相拥的男女一僵，目光变换间，叶英已经起身将人唤了进来，“何事？”
“柳姑娘不见了。”
叶英手下的人盯着旧街，叶炜病体初愈，暗卫便只守着院子，谁想到柳夕出门后过了一夜都没回来，叶炜想要去寻，却发觉自己全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三庄主正在街上到处问人，其他人已经去找柳姑娘的下落了。”
叶英和静姝对视一眼，优先排除柳夕离开的可能，“可能出事了，多派些人去寻。”
吩咐完暗卫后，叶英见静姝靠在窗前，在落梅居筑了巢的麻雀叽叽喳喳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相继飞出去了。
“我让它们去城外找，柳姑娘很有可能上山找柴火去了。”静姝听了鸟儿一通唠叨，才知道最近旧街上的日子有些糟糕。
满陇镇上，叶炜心急如焚地从米铺里走出来，米铺老板一脸惊诧的神情犹在眼前。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的今天，几乎人人都认得出叶炜的相貌，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落，不复当年荣光，在叶家的时候，他抬不起头，在外，他更加抬不起头。
“柳姑娘啊？上次她在我这里打了两斤米之后就不见来过，过几天米粮就要涨价了，你们若要屯粮便赶快啊！”
“柳姑娘前天倒是来过，定了一身男子的夹袄，我这还等着她来取货呢，她人呢？”
“柳姑娘从没进过我的店门，倒是对面那个当铺她以前常去，她之前典当了一些首饰，听说做工特别不错，我还想去瞧瞧结果已经被人买走了。”
“柳姑娘……”
一圈转下来，叶炜没有得到任何柳夕的行踪，反倒是知道了一个活在满陇镇百姓眼中的柳夕，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她难道……
回霸刀山庄了吗？
黑色的长靴停在眼前，绣满暗金花纹的杏黄广袖缓缓垂落，雪白的兜帽在男子背后晃了晃，露出被一圈毛领裹着的小脸，颊边的青丝发出几声叽喳的低鸣，探出一颗更小的脑袋来。
“大哥……”叶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街边的行人纷纷驻足，停下来看这一幕。
叶炜哆哆嗦嗦地按着自己的膝盖，青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嗫嚅着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找不到她……帮我……”
“你知道她不会离你而去。”叶英看着双肩止不住颤抖的男子，他记忆中从未出现叶炜如此卑微放下尊严的时候，“她受了点伤，人已经送回去了，大夫在路上很快就到。”
冬日里山上的柴火已经被人捡得差不多，柳夕走得深了一些，天黑了急着赶回去，却踩中猎人布下的陷阱，洞坑又窄又深，她扭伤了脚，困在下面直到鸟儿领着暗卫过来才找到她。
叶英看着叶炜起身踉跄而去，微微叹了口气，身边的小脑袋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他低眸看去，“这次你的功劳不小。”
静姝弯了弯眼，“只要庄主不嫌它们白日里吵闹。”
伸手摸了摸藏在小姑娘发丝里的脑袋，这群鸟儿被静姝养得并不怕生，叶英思忖片刻，道：“可以叫木匠给它们筑个更加挡风的巢，和之前的那个一样。”
以前笨笨在的时候静姝做过一个木头房子，天暖的时候挂在外面树上，天冷就搁在屋里，不叫它挨冻。
静姝想了想这群麻雀的数量，“那得做个大点儿的了。”
叶英轻笑，“好。”
回去之后叶英叫来木工做了一排鸟屋，按了个可以活动的小木门，秦嬷嬷领着侍女剪了些旧棉袄铺在里面，瞧着侍卫把一个个小房子挂到了前院的屋檐下，不由笑道：“这些小家伙可真是有福哩！”
静姝把鸟儿哄进了新窝，自己也搬进了东厢房，门前的园景同之前大不相同，且一开窗就能看到叶英所在的主屋。
年前半个月，账房总算把各地汇总上来的账目结清，发完山庄下人的月钱之后便歇工了。
从小年开始一直到年初五都是休息日，静姝得了闲便跟在叶英身后当小尾巴，叶晖有一回见两人正要出门，上来打了招呼之后笑道：“知道的晓得你是账房的管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哥的贴身丫鬟呢，等初五迎了财神还回来做工不？”
静姝正要回话，叶英按住了她的肩，“账房现在可有合适的人能打理？”
“现在……长期的肯定不行，短时间倒是能有人替一阵子。”叶晖知道明年叶英有外出的计划，想来是要带着静姝一起，到时候他必得找人替她的位置。
等叶晖走远之后，静姝仰起小脸问道：“庄主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不急，最快也要清明，给兰姨扫了墓再走。”四个月的时间，让叶晖找出一个人接账房的管事，应该是够了。
“庄主可有想过去哪儿？”
【陨铁坠落之前会燃烧碎裂，真正落到地上完整的少之又少。】
【如果掉到水里是不是就不会碎了？】
叶英思绪回拢，捏了捏小姑娘白嫩的脸蛋，“我们去海边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