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30年,新年伊始,叶家亲眷来来往往,等过完年,这些旁支的亲戚便要回到各地继续一年的生计,真正留在杭县的只有少部分。
回乡过年的人多,街上人满为患,爆竹声声,叶家联合官府在西湖边放了好几天炮仗,孩童捂着耳朵又跳又叫,好不热闹。
一双手从背后悄悄靠上了小姑娘粉嫩的耳朵,静姝一缩脖子猫着腰躲到一边,语气严肃地和含笑伫立的男子强调:“小孩子才捂耳朵。”
白天来客多,夜里叶英得空带着静姝出来看烟火,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在那双黑亮的眸子里,耳边似乎听到了少女心花怒放的声音。
新年这几天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同工部合作的矿场送来了一批含铁极高的磁铁矿,初采的样品熔炼效果极佳,年后打算大规模冶炼,春日里就能制好大批兵器送到天策府。
藏剑山庄有一些在军中历练的弟子,得了几日假回到山庄,都是带着军功回来的,这对山庄来说也是极大的荣耀。
庄外也没有再传不好的消息进来,寒冬已经过去,旧街上的茅屋在年前用木板修葺了一番,比之前挡风许多,叶炜仍是拒绝叶家人的帮助,暗卫瞧着他天气晴好的时候在屋顶上铺了崭新的木板和瓦片,柳夕也在外面接了一些简单的活计赚钱,回来同叶英一禀,后者心里五味杂陈。
“是老夫人。”
小姑娘在旁边推了推,叶英从五彩斑斓的烟火中回过神,顺着她遥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叶沈氏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沿着山庄外的街道慢走,他弯腰抱起裹在斗篷里软绒绒的小姑娘,脚下轻点西湖沉寂的水面,惊鸿掠影般跃到岸边。
一落地静姝立刻规规矩矩地退到叶英身后站好,毕恭毕敬地站得和丫鬟似的,叶英刚想把她拉回来就被那只小手打开了,他不由失笑,谁家的丫鬟主意能这么大,他无奈地走在前面,也罢,替她挡挡风也好。
身边的人提醒,叶沈氏也看到了朝她们走过来的两人,温柔的脸上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尤其是看到他身后那颗乖巧的小脑袋,柔色更添了几分。
叶英上前请了安,叶沈氏笑笑,“我儿竟有闲心来看烟火,实属难得。”
余光轻轻扫过耳尖微红的少女,叶英恭敬道:“二弟着人办了这一场烟火盛会,下人皆津津乐道,儿子便想过来看看。”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叶沈氏笑眯眯地给儿子台阶下,他一个大男人看什么烟火,怕是带人家出来玩的,视线跃过叶英的肩膀打量着他身后的姑娘,她会心一笑。
不得不说,这一回见和前两回比看着有气色多了,小脸蛋粉粉嫩嫩的,两人的感情好不好,一看就知道。本来嘛,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娇俏可爱,这丫头眉目柔顺起来格外讨喜,比一板一眼的时候看着更像个小姑娘。
许是叶沈氏的打量未加掩饰,静姝的耳朵更红了,低着的头几乎埋进胸里,叶英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侧过一个身位将人挡了挡,“母亲若也是出来看烟火的,儿子随您一道。”
捏着帕子掩唇轻笑,叶沈氏点了点头,平日没什么时间同儿子们相处,眼下难得遇上她自然乐意。几个儿子忙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早几年四儿子也贴心,可如今在他眼里她这个母亲还不如一块破铁来得宝贝。
“这年一过你们几个又长了一岁,你们平时也忙,我同你们父亲商量过了,这晨昏定省的缛节往后便去了。”叶沈氏抬眼见叶英似有犹豫,又压低声音道:“等往后你们一个个都成家了,有媳妇过来陪我说话就好,再带上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母亲,这还为时尚早……”
叶沈氏一听就不乐意了,打断叶英的话:“早什么早,你我就不催了,阿晖那个混的我定要给他安排妥了,他一个爷们不能老在内宅转悠,持家是女子的事,他总这么担下去像什么话,早些给他找一个,妯娌之间有个扶持才是对的理。”
说着说着,叶沈氏又压低了声音,以为静姝听不到,“你兰姨的孝期明年夏天就结了,婚事趁早办,你的事安排好了,我才好去催阿晖,省得他又拿你当挡箭牌。”
母子俩在前面说话,静姝在后面听着听着耳朵又不争气地红了,叶英满脸无奈地看着说话神神秘秘的母亲,他的姑娘耳朵灵着呢,“母亲,静姝还小。”
叶沈氏嗔了他一眼,“不小了,你看看你,问起来的时候秦嬷嬷都不知该怎么跟我说,那么大个姑娘愣被你当女娃宠着,再过几年你是不是要端起一副当爹的架子,亲都没成就养起闺女来了?”
叶英悄悄往身后瞥,小姑娘低着头,耳尖红艳艳的,咧开的嘴角埋在斗篷的软毛里若隐若现,这是在偷着乐呢,注意到他的余光立刻放平了双唇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地盯着地。
这还不是小孩子么?
叶英索性抿唇不语,由着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得累了自然会停下。
有一群丫鬟婆子陪着,叶沈氏也没去人多的地方挤,只沿着湖畔的长街走。母子俩静静地走了一段,叶英察觉出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思量一番后便带着她们往更僻静的地方去。
与喧嚣格格不入的旧街没多少过年的热闹气,静姝叩了一会儿院门才听到里头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照样是柳夕,看到熟悉的女孩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静姝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雍容华贵的妇人,柳夕怔住,这位妇人穿着不凡,又是跟着静姝来的,难道是……
叶沈氏由周嬷嬷扶着走上前来,其他人全都留在外面街上,叶英没有跟来,她看着荆钗布裙的女孩,目光黯了黯,这也是个好姑娘,可惜……
“我家夫人走累了,刚好路过这里,想歇歇脚,可以么?”静姝挑着明面上的话说,柳夕朝亮着烛光的屋内瞧,攥紧了手指有些局促。
“可……可以。”
叶炜在屋内劈柴,这些日子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主动揽过了劈柴的活,总不能一直叫柳夕做这做那。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没回头,“是谁来了?不会又是那臭丫头吧?”
自动对号入座的臭丫头黑了黑脸,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阿炜。”
听到这声发颤的呼唤,叶炜手中的斧头一滑,在地上砸出咣当的声响,脊背骤然僵硬,半晌没转过身来。
看着儿子瘦削的肩颈叶沈氏眼眶微红,她压了压泪上前几步走到叶炜面前,怎料他却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看着他下颌的胡茬和手上一道道长长的疤痕,也不知是做什么留下的,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俯身下去把儿子抱了个满怀,“我的儿啊……”
叶炜攥紧了拳,眼眶憋得发红,却僵坐在柴垛上没有说话。家中父母兄弟众多,他最对不起的便是母亲,他知道父亲和母亲为他起了无数次争吵,也知道母亲时常为他担忧落泪,人前人后为他操心的,也是母亲。
静姝朝那母子二人看了一眼,拉着柳夕去屋子另一头坐着,粗糙的手感叫静姝不由低头看。
柳夕瞬时就将手收了回去,静姝却一瞥看得触目惊心,爬满冻疮的手看着格外浮肿,指尖上满是细细密密的针眼,青青紫紫新旧交叠。再看自己的手,秦嬷嬷从不叫她干粗活,如今连衣服也叫侍女帮她洗了,睡前硬要她涂些脂膏养着手,白白嫩嫩同那些贵家小姐一般。
“你不会女工。”
柳夕有些难堪,不知该怎么接话。
“要我教你么?”
江南女子有一副巧手,传闻每一个女孩出嫁时的嫁衣都是她们自己亲手绣的,绣些荷包枕面更是寻常,这对柳夕这样的漠北女子来说是不多见的,她自幼习武,实在不通女工。
针线的活计都在桌上搁着,想来之前叶炜在劈柴,柳夕就在旁边做活。静姝熟悉这些简单的缝补,也知如此细碎的活做好了其实也得不到几个钱。
“我教你。”静姝觉得这不是难事,捏着纤细的针在柳夕面前一上一下缝补着衣服的破洞。
看着针线乖巧地在少女的指尖穿过针孔,在自己手上却如桀骜不驯的烈马,柳夕自惭形秽,“我太笨……”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静姝一边纠正着她的指法一边安慰,余光悄悄扫过灶台边隐忍不发的叶炜,叶沈氏哽咽着问寒问暖,儿子不答也自顾自地接话,直到最后泣不成声。
今日若不是叶孟秋受邀去了老友那儿下棋没回来,叶沈氏也不会出门来看儿子,回去一场争吵怕是免不了的。
僵坐半晌,叶炜迟缓地伸出枯瘦的手臂环住了母亲颤抖的肩,“母亲,是儿子不孝。”
“不孝,你当然是个不孝的!回去犯不着叫你父亲看着,我先在列祖列宗面前打折了你的腿,叫你再管不住手脚到处乱跑,惹得我这个亲娘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就想着你这不省心的!”
叶沈氏又生气又心疼,一边哭一边在男人的背上捶了几拳,叶炜默默地受下了,也不反驳,因为这都是他该的。
抹了抹泪,叶沈氏红着眼打量着屋里简陋的陈设,以前只听底下的人说这里住着不好,亲眼来瞧过后才知道这哪是能住人的,便是山庄的柴房也比这好上一百倍,她拉住了叶炜的手,“跟母亲回家,咱不在这儿住了!”
叶炜的脸色骤变,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阿炜,你……”
削薄的唇抖了抖,叶炜低下头,“母亲,我……不回去了。”
叶沈氏急了,“你这孩子作甚要在外头吃苦,真想叫为娘担心死吗!”
眼底浮过一丝黯然,叶炜垂下眼眸,不敢正对母亲失望的眼,“我回不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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