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叶晖又失眠了。
他负手看着夜色沉沉的无极镇,脑海中回想起很多和叶炜相关的记忆,过去叶炜离家出走,再如何也没有离开杭县,如今这一遭,怕是他的三弟就这样折在河朔了。
待回到藏剑山庄,他该如何向父亲母亲,向还未出关的大哥解释呢?
长夜将明,叶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床榻,却听得院内发出不寻常的动静,霎时间好几间屋子亮起了烛火,守夜的弟子提着灯笼将闯进来的人团团围住,随后便是止不住的惊呼。
叶晖匆忙出门,呆愣地看着浑身泥泞的男子,雨水打湿了他的白发,怀里横抱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死人。
叶晖骤然色变,“三弟,你……”
叶炜走到他面前,一身的狼狈,一双眼睛却带着期盼的亮光,“她说,能救。”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覆在怀中人身上的氅衣,明明已经死去多日,柳夕的面容却已经鲜活得仿佛只是安睡一般。
叶晖目露震惊,看看死去的柳夕又看看叶炜,深吸一口气,朝左右弟子告诫道:“今夜发生之事,所有人都不能说出去!回到山庄后也是!”
叶蒙看着叶炜手指缝和裤腿上的泥巴,一张嘴开开合合,僵硬地仿佛不听使唤,这是去刨了……坟?
叶晖迅速给几个弟子分了工,叶炜就这么把柳夕的坟挖了,要是被柳家的人知道了,他们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的,得赶紧把柳夕的坟伪装回去才是。
再然后,他们需得天亮之前就离开无极镇,绝不能让人发现柳夕的尸身在他们手上。
最后,叶晖看向叶炜,他一点头,“我去把菲儿偷出来。”
此前他被柳五爷救下后,柳五爷见他对柳夕一片深情,出手打通了他多年堵塞的经脉,他本就习得叶家浮萍万里身法的精髓,加上对霸刀山庄地形熟悉,溜进去把女儿带出来,小心些总能办到。
第一缕曙光冲破云层之际,一辆马车低调地驶出无极镇,直到看不见城镇人烟的时候才放开马蹄跑了起来,十余人骑着快马随车左右,一路奔着南下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叶晖看着放下叶琦菲后小心抱起柳夕的叶炜,“你那边还顺利吗?”
叶炜抿了下唇,“遇到了五爷。”
这个时辰在柳廷芳的住处外遇到柳五爷,很难不让人揣测柳五爷是不是已然知道他们的全部动作。
叶晖心里咯噔一声,“他怎么说?”
“除了菲儿。”叶炜看向趴在叶晖手上昏睡的女儿,“霸刀与藏剑,老死不相往来。”
叶晖暗自惊疑,既然柳五爷洞悉了他们带菲儿离开的意图,那柳夕的遗体也被他们带走的事是不是也……
霸刀山庄的老庄主年轻时掌中一把吞吴刀遍试中原,同忆盈楼公孙大娘二娘并称公孙柳五,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是后来传闻得了疯病,如今看他行事,果真让常人难以理解。
叶炜只见过柳五爷两次,一次是他打断了和柳浮云的生死决战,一次便是昨夜,这位明面上疯癫的老庄主在霸刀山庄的存在近乎隐形,但却有一张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山庄大局。
五爷此举,有何用意呢?
“先不想了,柳夕……真的就这么带回去么?”叶晖看向叶炜怀里肤色冷白的女子,颈间的伤口缠着一缕丝带,这是下葬时柳家人为了遮掩柳夕伤口给她系上的。
叶炜沉默着,他本也不信,但鬼使神差的,他打开了静姝的那封信,里面仔细说明了她早知柳夕有此一劫,在当初他们离庄北上时静姝便从盛神针处求了一根金针。
这金针之法原是盛神针想出来遏制静姝体内灵气流动的,却被静姝拿来锁住人体内的最后一缕生机,但金针锁命有时效,最多只能保留一月时间,一月之后,残存的生机流逝,便再无救治之法。
江南藏剑,济世堂内,静姝正在药童的指导下研习经络图,盛长风看她学得认真,心里忍不住唏嘘,静姝此举实乃以命换命,用她一身的灵气去填补柳夕亏空的生机,若是届时她吸纳的灵气周转不过来,会将自己也搭上。
盛长风仔细同她阐明其中的利害和风险,但静姝似乎在这件事上有莫大的执念,此事若办不成,十有**会把静姝自己给搭进去,此事若办成了,这活死人肉白骨之法传扬出去,静姝必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之人。
“静姝姐姐,有二庄主的信。”活泼的小丫头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敲,随后一蹦一跳地跑到静姝身边,“给!”
静姝连忙放下手里的医书,拆开信封快速浏览了一遍,果然,柳夕在霸刀山庄出了事,没想到竟是……自刎而死?
她结合信中的时间算了算,来得及!
柳夕的死讯自北往南传开,叶晖的信送到没多久,叶家上下也知道了消息。叶沈氏在屋里红着眼一连说了三声造孽,眼底暗含着恨意看向松涛苑的另一边,若不是,若不是……
叶孟秋听完影卫的回禀,沉默地在书房里坐了一个下午。
夜里,一位不速之客到访,松涛苑的侍卫诧异地看着由秦嬷嬷陪着的女子,“静姝姑娘,您这是……”
“我有事求见老庄主,烦请通禀一声。”
叶孟秋魂不守舍了一下午,乍一听闻静姝求见还有些恍惚,“谁来了?”
侍卫恭敬地答道:“是落梅居的静姝姑娘。”
她来干什么?
侍卫领着静姝进了书房,她朝身后不放心跟来的秦嬷嬷点点头,示意她没问题,秦嬷嬷这才站到廊下,确保能从敞开的门里看到静姝又不会听到屋里人说话。
也许是因为夜里,也许是因为北边传来的消息,叶孟秋的脸色比前几次看到的都要差,静姝进门后先行了一礼,“静姝有要事想与老庄主详谈,还望老庄主屏退所有。”
叶孟秋皱着眉,随后透过窗外看到候在院子里的秦嬷嬷,有些烦乱地挥了挥手,没有出声,书房周围立着的影卫悉数退远。
“有事便说。”
“我为柳家大小姐而来。”一句话正中叶孟秋心烦意乱的源头,他的眉头皱得更死了。
静姝却恭敬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在提静姝所说的要事之前,还有一件事想向老庄主问个缘由,不论静姝今日听到什么,走出这个门后都会烂在肚子里。”
叶孟秋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案之隔的女子。
“藏剑山庄与霸刀山庄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因昔年名剑大会夺了扬刀大会的锋芒,柳家记恨叶家,但却不知叶家对柳家的敌意从何而来?藏剑山庄君子门风,断然不会做出落井下石之举,望老庄主解惑。”
叶孟秋脸色微变,半晌才道:“你倒是敢问。”
静姝神色坦然,“大庄主不问,是因为他尊重所有人的决定,二庄主不问,是因为有大庄主在,四庄主自不会问。想必老夫人问过,但老庄主未曾答复罢了。”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柳夕的死,老庄主不愧疚吗?”女子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似要刺穿他脸上的伪装,“柳夕救了三庄主一命,后又助三庄主重拾武技,对叶家有恩,而有人却将她拒之门外,逼迫三庄主抛弃妻女,促成如今局面……”
“放肆!”一个砚台猛然砸落在静姝脚边,裙摆顿时染上大片污渍。
外面的秦嬷嬷心头一慌,忙想走上来却被人拦住,只能焦急地看着书房里那道不卑不亢的身影,傻孩子,怎么和老庄主犟上了?
静姝只淡淡地扫了眼打翻的砚台,随后继续说道:“细想种种,不难发现其中或有更深的缘由,这个缘由,怕是只有老庄主一人知道了。”
叶孟秋压着怒气,冷笑道:“你提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一个人要救,这个人,牵连着叶柳两家,也关系到老庄主您的良心是否会因她的死陷入谴责。”
叶孟秋倏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柳家大小姐死了,但叶家的三庄主夫人可以活。”
那天夜里静姝在叶孟秋的书房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开始叶家在虎跑山庄的别院多了许多进进出出的人。
绿萼觉得这几天自家静姝姐姐蛮奇怪的,总是坐在书房前看着那棵开不谢的海棠树,有时闭上眼睛好似在打盹,半天就过去了。
落梅居的侍卫觉得稀奇,不知道为什么,静姝姑娘往那儿一坐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后来拍拍脑门忽然就想明白了。
像叶英,太像太像了。
六年了啊,距离叶英离开,已经六年了。
晚间,静姝听着管事来禀报虎跑山庄已经整饬完毕,手中刚好落下最后一笔,她看着墨迹逐渐干涸,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呆看了一会才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叶英亲启。
不必盛神针多说,她知道救柳夕一事风险极大,若她出了什么变故……
她端出了当年那个刻着囍字的锦盒,漆色依旧光鲜,上好的金粉红纸,上好的松烟墨,岁岁,年年……
坏家伙,一纸婚书就叫她苦等那么多年,她便是耍个小性子做些他不同意的事,他也该原宥的。
把写好的信压在婚书下面,静姝摸了摸盒面上的囍字,“不会有事的,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叶晖一行人自北向南挑最快的路走,水陆换乘昼夜赶路。距西湖还有半日车程的时候,叶蒙提前骑了快马回去报信,马车在天黑以后悄悄驶进了虎跑山庄。
一袭青衣独自站在院内,所有侍从都被遣到了别处,车帘掀开,叶晖抱着叶琦菲率先下车,蔫蔫的小丫头看到熟悉的脸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脆生生地唤道:“干娘!”
叶琦菲还病着,路上有个自称二伯伯的人一直抱着她,爹爹一直抱着娘亲,娘亲不知道为什么整日在睡觉,她怎么都叫不醒,小不点心里慌慌的,这下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当下挣扎着想扑过去。
静姝从叶晖怀里接过了小琦菲,小丫头一下子把她抱得死紧,这轻飘飘的份量让静姝心中一惊,“菲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大病一场,还没好全,霸刀山庄请了不少大夫,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回头让盛先生好好看看。”叶晖说完就看向身后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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