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秋江离别难。
秋日的凉风已经从槛窗的缝隙中溜了进来,屋内显然没有太多生人的气息,黑漆漆一片。明明是正午,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竟也看不清屋内的摆设。风从屋内转了一圈,带出些陈旧腐朽的气味,像是多年未住过人一般。
不知是谁离开的时候忘记关窗。
凉风似是贴心地想将屋内的难闻气味全部更换一遍,不停地从未关紧的那扇槛窗缝隙间吹进来。
李倓被冻醒了。
不知是昏睡了多少个日夜,全身像被千斤重物来回碾压过,好不容易才被人一块又一块拼接起来,那人显然手艺不精,粘都没粘准,全身骨头只是堪堪按原来的模样摆放在一起,根本没考虑他要移动。
李倓盯着房梁看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视线,他努力扭动脖子观察屋内的摆件。帷幔不知被谁扯开,但没有好好地束起,凌乱地挂在一旁的屏风上,薄纱垂了一半在他床头,一角压在枕下,显然是慌忙中留下,无暇善后。
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味应当是凝固许久才被人铲除的血腥味,那味道留得太久了,已经深深烙印在木板中。他的嗅觉目前不是很灵敏,一时分辨不出是多久前留下的。也不知是谁的血。
身上盖的薄毯早已落至一旁,连胸前裹着的绷带也松松垮垮地挂着,应当是很久没有人照顾过他,也无人给他换过药。
但是他怎么没死?就算没病死竟然也没饿死?
李倓不由得想,他这是被人监禁了吗?不然怎么落得如此待遇?
难不成李俶败了?
如今落到连弟弟都护不住的地步。
李倓自嘲地笑了,不知是笑他自己拼了命去救李俶的行为实在是过于癫狂可笑,还是笑李俶运筹帷幄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被王毛仲所捕。
还是前者吧,他不信他的好皇兄没有留后手。就算那日他不提剑冲上前,李俶定然也有办法化解眼下的危机,李俶不是吃素的,凌雪阁也不是吃素的。只是当他看到利剑银丝直抵兄长的咽喉,身体比大脑更先作出反应,不顾自己被煞气反噬,也要逼出金龙重伤敌人。
那句“快走”实在是打破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不提还好,这一想到反噬,从骨髓中透出的剧痛感瞬间爆发,似是要将他的经脉尽数拉扯断,又像线团一般揉捏缠绕在一起,全部混作一团,让气血根本无法通畅地流动,那些煞气只得像无头苍蝇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逼得全身何处都在痛。
李倓闷哼一声,紧紧咬住牙关,牙齿被他咬得嘎吱作响,甚至觉得都要碎了。顷刻间冷汗就打湿了额前的碎发,他调整成侧躺希望能好受些,身体不由得弓起蜷缩成一团,却无济于事。
那些煞气好像知道他身体内每一条脉络的走向,每一次的反噬都让无处可去血液迅速升温,烧得他全身滚烫,而灌入的冷风莫名击打着已经岌岌可危的神经,虽然身体冷下来了,可经脉仍得不到抚平,只能加剧疼痛感。
怪不得那床薄毯早就被扔至一旁,盖着只会更热。
直到嘴边溢出一滴鲜血,才觉得体内舒畅些。
李倓缓神,按住因疼痛在不停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目前的程度已经变得他可以忍受了。
还没人来吗,至少帮忙关下窗。
只是已经无暇顾及情况还算稳定的钧天君。
明明是九五之尊,如今却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像破口的米袋子,源源不断向外流出鲜红的液体。
“李复?这就是你说的药引子?”
凌雪阁还没发话,倒是侠士先动了怒,众人很少见到好脾气又时常笑嘻嘻的侠士发怒,一时竟将在场的人都威慑住了。
李复也是一副愣住的模样:“我只是提了一嘴有这个法子,没想到陛下真的用了啊。”
侠士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李复是什么人,直接冲上去就是一拳。
这一拳几乎是用尽全力,将玄天君打得连退数步,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
“二人手足情深,陛下都连轴转照顾殿下这么多天了,人还没醒,没看到陛下急得头发都要白了吗!你既然告诉陛下有这个法子,那劝都不用劝了陛下肯定会去做啊!你当陛下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李复,你当真是个蠢货。”
李复伸手抹去嘴角被打出的血丝,“呸”了一声似是不服气。
侠士听完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举起拳头又要挥过去。
“早知你如此没情商,我早就该劝秋姑娘别跟着你了!”
侠士揍人揍得起劲,明明他这一身轻功也是复哥教的,武功也被指点过一二,在暴怒之下竟也能将李复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最重要的是没人阻止。
其余几人早就想动手了,只是碍于身份不好行动,一部分人隶属于凌雪阁,另一部分还挂着钧天卫的名号,怎么都不太好揍玄天君。侠士本就是一闲散的江湖客,在朝廷不过挂的虚职,陛下又有些纵容,想必醒了也不会治罪于他。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人还能不能醒。
鲜血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的湿帕子,血水也被端走好几盆,止血的疮药早已不要钱似的洒下去好几瓶,可一点都不像能被止住的样子。
“先别打了。”姬别情隔着帕子用力按住床上躺着的人的胸膛,“你再来看看,靠这么止血也不是个事,我看阁主呼吸都轻了,我不敢再用力。 ”
侠士揉了揉酸疼的拳头,再用力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李复。
左右他还是这在场唯一的大夫。
侠士示意姬别情先松开手,那狰狞的伤口没有压制顿时又涌出鲜血,刀伤很深,险些见到白骨。
“……陛下对自己真够狠心的,也不嫌疼。”
池清川自然还是心更向着自家主子,左右陛下那边他也帮不上忙,干脆穿过回廊回到李倓那边。
没想到自家殿下已经醒了。
李倓方从折磨中回过神,眼神还没能完全聚焦,终于从混沌中听到了清脆的开门声。
“谁?”
他警惕地出声询问,这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像是漏了气的破风箱,分辨不出说的什么句子。
传到池清川耳中像是奇怪的低语,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李倓醒了,急忙奔至床前,发现自家小殿下的枕边也沾满鲜血,满头虚汗,明显是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主子醒了,可是又痛了?”
李倓从他的“又”字中察觉平常估计也是这样,只是往常他昏迷着,自然也不知道身体痛,可能就是痛晕的。如今醒了,那些感觉就势如破竹疯涨起来,让他真真切切地“享受”着。
“没事,扶我起来。”
声音依旧是沙哑听不清,但从他虚举起的手能看出他想起来,池清川连忙托着李倓的背扶他坐起,身后垫了几个枕头靠好。
转头出门不知从哪儿端了壶茶水进来,用手掌试了试水温,才敢倒出来给李倓饮用。
半壶温水下肚,那破风箱才算修好了一半,能听清楚发的什么音。
“我这是在哪儿?被囚禁了?寻的什么破屋子。”
池清川尴尬地挠挠头,原本李倓不是住的这间,也是在刚才众人都在的那间屋子。只是陛下突然出事,整屋都是他喷出的血,他们清理加急寻医的动静又大,怕影响到李倓休息,只得先临时寻了间屋子把李倓先搬过来。这才慌忙了些。
没想到这药引子确实有用,不过半日李倓已经醒了。
见池清川独自出神不说话,李倓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抓紧池清川的手腕问道:“李俶呢?”
“陛下自是上早朝去了,晚些就会过来。”
李俶都成陛下了,他这是睡了多久?说会过来那意味着还在皇宫中,按皇兄的性子应当也不会囚禁他。只是为何给他安在这处难闻又阴暗的卧房?
池清川的神情过于心虚躲藏,一介武夫不太会撒谎,况且对象还是李倓。李倓至少也和池清川共事多年,自然认得出他这些小表情。
“池清川,你和我说实话,莫想骗我。”
虽然气息不足但这语气明显已经生气了,生怕主子生气又伤了身体,池清川也不想骗自家小殿下。
他叹了口气说道:“在隔壁屋。”
不知为何要叹气。
李倓想也不想就下床,但是多日的卧床使他双腿根本无法用力,触地的那一刻就瘫软下去,膝盖重重砸至地面,发出一声响亮的敲击声。
池清川吓坏了,连忙将他重新抱回床上。
“殿下你别急,陛下没事呢,您先好好休息,晚些他就来了。”
“你为什么要强调没事?”
又说错话了。
池清川连忙摇头说他就是这么一提。李倓已经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和这间屋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
不是他的血。
“我要去。”
池清川拗不过他,只是李倓真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走路了。只得寻了把素舆将人推过去。
那间屋子的血腥气更重。
李倓还未进门就被熏得忍不住皱眉。这间屋子倒是舒适光亮,怎么,差别对待?
他初步环顾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也没有发现血迹。
池清川推着他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李倓刚要问他,屋内就传来了叫唤声:“池兄?你回来了?殿下怎么样了?快点进来搭把手。”
侠士从屋内冒头,就见池清川还推着个人。
“咦殿下,你醒了?这药引子当真有用啊……”
什么药引子?
脸被打肿的李复在旁边哼哼唧唧。李倓看了他一眼,不知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打玄天君,虽然他也有些不爽,看着李复的猪头脑袋差点笑出声,却被自己呛到,转而下腰猛烈地咳了起来。
“池兄愣着做甚!他这身体不能吹风,还不赶紧把人推回去躺着!”
见侠士慌张躲闪的样子,屋内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切的阻拦都是不想让他知道。
不祥的预感更甚,直觉告诉他,是李俶出事了。
“你也敢拦我?推我进去。”
左右这里权力确实只有李倓最大,建宁王都发话了谁还敢忤逆。池清川像只鹌鹑,小心翼翼地把人推了进去。
便看到了在床上毫无生气躺着的李俶,满脸看不到一丝血气,唇白得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侠士想说您现在的状况也不像一个活人,但不敢说,怕建宁王把自己气死。
姬别情和叶未晓轮换着为他按压换药,但是人只要一放松,鲜血就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刺得他眼睛生疼。
被褥早已被染红,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去管那个了。
看到兄长心口的大窟窿,李倓瞬间反应过来先前提到的药引子是什么。
能够解除强引心头血引发的煞气,只能用最亲近之人的心头血。
只是谁愿意为他剖开心脏呢?
李倓握紧把手才没让自己摔落在地,他带着微怒转头望向李复。
“副作用呢?我不信这就没有什么坏处。”
李复避开李倓的眼神,似是不想说。
李倓瞧他这模样就知道这人估计也没和李俶说,但是李俶为了救他定然也不会管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估计听到有法子救他这满身的煞气,自会不顾一切阻挠就去做。
被李倓盯得毛了,感觉他这倓弟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向。虽然他现在坐着,却气势逼人,煞有当年在太原领军的风采。
“折寿。”李复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为什么怪他呢?他只是提出方法,做可是陛下自己要做的。
李倓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折寿……折寿……
可他的好兄长,本来就只有二十年可活了啊……
空气异常的沉默,众人大多也都心知肚明,如此做法相当于逆天改命,没有些代价必然是不可能的,毕竟天上不会掉馅饼。陛下此举竟也在意料之中。
侠士很想在此刻喊我cp是真的!还是等陛下缓过来了再说吧。
李倓滚动着素舆想要往床边靠近,婉拒了池清川的帮助。
一向高傲的建宁王从未如此狼狈过,短短的几步路却好像远征,他的手使不上劲,几乎是压上整个身体的重量迫使滚轮移动。
几人为他让开空间,谁也没再想着帮忙,脸上都是未见过的悲痛。
李倓气喘吁吁地终于挪到兄长床边,他撑在床沿边喘了好几口气,才有积攒起力气去摸那血肉模糊的裂口。
躺在床上的人醒了。
似是心有灵犀或是血脉相连的关系,胸前狰狞的伤口竟开始停止流血并渐渐愈合,留下一个难看的伤疤。
叶未晓差点喜极而泣,拉着师父的袖子开始无声地大叫。
李倓冷哼一声,质问的话还没出口。
他想问李俶凭什么,凭什么自作主张以命换命,他同意了吗?就因为他还昏迷着就可以不过问他的意思擅自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给他用药吗?李俶,你凭什么?
李俶却睁着眼睛先行提问。
“你们是谁?”
“不应当啊,这不就挖开心口抽了点血,又没伤着脑子怎么会失忆的?”
“少侠,挖心这事可以不用强调……你怎么和玄天君一样没情商了?”叶未晓象征性地揍了他一拳,决定先行回凌雪阁和李泌报告现状。
可怜的长源先生因为陛下的小任性不得不又推迟退休计划。
李复早被几人“请”了出去,现在在场的都是几个老熟人,说话也放肆起来。
侠士不是算命的也看不出李俶现在还有多少寿命,至少现在两个人都醒了,血也止住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重新给李俶换了药又裹好纱布,准备继续研究医书去。
唔……建宁王……体内的煞气被压制住了但仍在经脉中肆意妄为地乱窜,还得找个彻底的化解之法,不然陛下又得急得再抽血,此举燃烧自己的寿命不错,也不知是否可以彻底化解煞气,还得研究别的方法。
李俶虽然主动抽了心头血,又流了那么多的血,神情看上去倒还比李倓好些,至少说话比较利索,虽然语气还是有气无力的。
“这位小兄弟好像也是个伤员?不能走路吗?”
李倓无力回他的话,煞气又开始在体内肆意妄为起来,搅得他浑身疼痛难忍,恨不得一头撞死过去。却死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喊出一个疼字。
“唔……没事……”
还好李俶只是帮忙压住煞气,不是共感,也没有将煞气渡到自己身上,不然他这一身伤痛还真的不忍心让李俶承受。他还有内力维持一二,换作是武功尽失的好兄长,真怕他熬不过一个晚上。
胡思乱想中那疼痛感就过去了,等李倓缓过神,才发现方才紧握的手已经被李俶握在手里。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李俶的手甚是冰凉,却莫名镇静他跳动的神经。
“这样好些了吗?”李俶没有起身,歪过身体看向正因痛楚不得不弯下腰,趴在床沿上喘气的“陌生人”。他的鬓发似乎来之前就被汗水打湿了,这下更是疼得浑身都在痉挛打颤,只一触,痛感好像会传染一般,搅得他也叫嚣起来。
其实不是错觉,心脏无时不在绞痛,被利刃割破的地方虽然已经愈合,却好像深入到灵魂,连魂魄上都带着痛。
“这俩人是在比忍痛大会吗?谁比谁更能忍?就算赢了也没人颁奖哦。”
侠士一边收拾包裹,一边莫名地看着这俩人,有嘴不能说话吗?搁这儿忍着干嘛?都痛得手都不稳了还在这儿装,你们老李家的人都这样吗?
侠士默默把他的止痛粉塞了回去。拎着大包小包叽里咕噜地出去了。
姬别情和池清川将房内用品全部更换了一遍,把污物带走清理也暂时离开,屋内只留下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
人都走光了。
李俶这好奇的眼神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李倓干脆趴在床边枕着胳膊准备睡觉。
眼不见为净。省得再问些奇怪的问题出来。
“这位小兄弟,怎么不上来,这床不是很大吗,睡两个人足够了。”
李倓真不想听他喊这个,虽然确实是兄弟吧但总觉得怪怪的。
“没力气,爬不上来。”
“那我抱你上来。”
说着李俶还真的起身,但那伤口也是堪堪愈合,这一有大动作又好像要裂开,绷带渐渐染出一条浅粉色的痕迹。
“诶你别动你别动……我试试吧。”
也不知谁才是真的活祖宗。
李倓乏得很,明明睡了很久,但是力气在刚才已经消耗殆尽,没力气是真的。还好这床榻不高,他奋力往前一扑压在李俶腿上,又往里打了个滚就这么歪歪扭扭地躺下了。
李俶好像是想问什么,但一沾床,李倓的眼皮就开始打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能听到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梦中睡得也不安慰。那种被人挤压内脏来回揉捏的感觉又回来了,时而轻飘飘的,又突然被人扯住猛地摔回地面,嘭的一下迸裂惊醒。
李倓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已经被好端端地摆正睡在枕头上,闭眼前分明是趴着的。
李俶像是已经好了很多,已经能起身坐在一旁的圆桌边独自斟茶。屋内飘满了清新的绿茶香气,似是新采摘的龙井,没有苦涩的气味。李倓嗅了嗅,空气中闻不到血味。
“我睡了几天?”
“三天。”
李俶为他倒了杯茶,扶着他喂下。
进口才发现是白水,不是茶。
李俶好像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你刚醒,先别喝茶,喝点白水润润嗓子。”
反正他也不爱喝绿茶,倒也无所谓,李倓就着李俶的手将水饮进,又躺了回去。
这一觉似乎睡得踏实许多,身上只余蚂蚁啃食般的细小酥麻痛感,都是可以忍受的程度。
“你叫李倓,我叫李俶,是吗?”
“谁告诉你的。”
“那个说话奇奇怪怪的小大夫。”
……侠士也能被尊称大夫了。
对侠士的印象还停留在南诏皇宫被他追着打,转眼也变成成熟的大人了。
“他们没告诉你别的?”比如你我的身份。
李俶摇了摇头,又笑着坐回去继续泡他的茶。
李倓看着他的动作都困了,这人不工作就这么闲吗?
李倓刚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又眯了一会才想起来要质问李俶什么,虽然这人现在失忆了也不妨碍他问问题。
李俶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放下他的茶壶往一旁的书柜走去。
“你是我的妻子吗?”
“为什么这么说?”
李俶像只软绵绵的羊,慢吞吞挪到柜子前,从一个上锁的盒子中掏出一本册子,封面空白一片没有写一个字。
“这好像是我的日记。”
李倓还没有像他一样可以灵活移动,就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李俶继续解释。
“上面写着,我最爱的人,叫李倓。爱人不就是妻子吗?”
李倓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猛地咳了几声,用奇怪的眼神望向兄长,好似在说我看你不只是失忆,脑子也坏掉了。
李俶拿着本子慢吞吞挪了回去,提起茶壶终于舍得给李倓倒上一杯绿茶,连同日录一起塞进他的手里。
李俶向来雷厉风行,如此慢悠悠的行动倒是让李倓有些不习惯。
“你瞧瞧,这是我的字吗?”
李倓抿了一口润润嗓子,绿茶的清香流过喉咙,确实清爽宜人。李倓随意翻阅了几下,确实是李俶的字,他不敢细看内容,生怕里面真的写了什么他看不得的东西。
“是。”
“那你是叫李倓吗?”
“……我是。”
李俶笑着接过他手里喝完的空杯:“那便是了,你就是我的爱妻。”
李倓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刚才好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什么大逆不道有悖人伦的话。
什么意思?这是告白吗?
从未有过谈情说爱经历的李倓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况且对他表白的对象还是皇兄。
要说他讨厌李俶吗?那必定是没有的,若是真的厌恶这个人,当年也不会苦苦守着他的病榻两年,又替兄长去做太子,更不会在赏宝会时冲出来暴露在众人面前,只为了救李俶。
况且现在又被李俶救了。
李倓还在斟酌如何接话,兄长炽烈又温柔的吻已经覆了上来,李俶有力的大手已经禁锢住他的脑袋,让他无处可逃。
这吻缠绵又极尽克制,像是在岁月沉淀中终于无法隐忍对弟弟不可言说的爱意,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又怕把人吓到,并不敢进一步深入,只是用尽全力吻上怀里人单薄苍白的双唇,将其揉吮出些血色。
“舒服吗?”
良久才将人解放出来。
这让人怎么回答?李倓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大脑本就因长期昏睡还没正式清醒,一会儿又被兄长剥夺了空气,更加无法思考。
口腔中全是兄长渡过来的绿茶的清香,也不知这人方才喝了多少茶水。李倓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似是意犹未尽。
李俶捏上他的下巴道:“还想要?”
见人双颊都染上令人怜惜的红晕,连眼角都攒出可怜的泪水,顿时笑了。
“所以倓儿承认喜欢我。”
这是一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说着李俶就想将晕乎乎的幼弟抱进怀里,李倓撑着手想要将人推开,控制着他的人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李倓手一放上去,隔着单薄的布料就摸到那可怖的凸起物,是李俶割开胸口留下的伤疤。
李倓如梦初醒,怎么几句话又被这人花言巧语哄得迷迷糊糊忘记自己还有账没算。他猛地扯开眼前人的衣襟。
那伤疤不止一条,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交错在胸前,显然这人对自己下了狠手,不止一次割开自己的皮肤,伤疤还未愈合,血还未止,下一次的刀已经落下。
李倓心疼地摸上那些疤痕,这人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着,周遭的温度却冰得可怕,不像活人应有的。
“疼吗?”他问。
李俶摇头,握住弟弟同样冰冷的手:“一点都不疼。”
李倓用力挣脱出,手掌高高举起却没有落下。
“李俶,你果然骗我,你根本就没失忆!”
李俶依旧眉目含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可是李倓看到了他藏在眼底的恐惧。
“李俶,你在怕什么。”
“怕你恨我,怕你离开我,倓儿。”
所以每一次的质问前,你的一举一动都是故意的,就是为了不让我问出口。既然知道我会生气,会怕为什么还要去做。
“倓儿不哭,为了你,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爱你啊。”
当李俶为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时,李倓才发现他早就哭了。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像断了线的珍珠,接也接不住。
可我们约好的一起看日月更替,看百姓生生不息。如是你一人先去,我又该如何?
李俶,我恨你。
李倓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李俶又何尝不是怕弟弟先他一步离开。他好像是终于将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如同他毫不犹豫取血一般尽数剖出,这些话看似轻松却已耗尽全身力气,转眼已经靠在弟弟怀里晕了过去。
李倓抱着人往后仰倒砸在床上,他憋着一肚子话没法说,涨红着脸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可泪水还在脸上挂着。
他胡乱地抹了把脸便喊道:“传——”
刚喊出一个字侠士已经抱着他的小药箱哒哒哒地奔了进来。
李倓艰难地将兄长扶平躺好,又给他盖好被子,谁还记得他也是个昏迷许久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号,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还要照顾另一个病号。
李倓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小了好多号的侠士,疑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侠士嘿嘿笑了一声:“你哥亲你的时候就在窗外看到啦。”
李倓:“……”
“原来陛下没失忆啊,我就说我不可能看岔的。”
李倓:“……”
“哦,您是问我为啥变成这样了?”侠士举着小裙子转了一圈,“我在试药看看怎么能够消除您体内的煞气呀,结果一不小心就变成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成男变成萝莉的那种变吗。
“……那还真的辛苦你了。”
“他还好吗?”
侠士爬上床,捏起李俶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摸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几不可探的脉搏。
“将死之兆,怕已无力回天。”
“怎会如此!”李倓说到激动之处也猛烈咳嗽起来,侠士又赶紧爬过去替他拍背顺手。
“殿下您也稳稳情绪呀,别到时候给自己也整的病情加重了。”
李倓拼尽全力吼道:“你让我如何安心!如何稳定!不是才过了三天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就算还剩十年寿命也不至于这样!”
“陛下应当不止放了一次血……不然按您这个严重程度不可能这么快醒来,况且您不觉得您好得有些太快了吗?身上应该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疼了吧?陛下应该是不止在压制您的煞气,血脉连心,他将您体内的煞气渡到自己身上去了。”
李倓如同当头一棒,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瘦小的侠士赶紧从后面支撑起他无力倒下的身体。
所以……果然还是把煞气渡走了吗……
所以那些错落的伤痕……他还以为是李俶找不准位置,其实是为了有足够的量替他疗伤,每天都在割开还未痊愈的心口。
那么他醒来时呆的那间房,应当就是李俶每日偷偷放血的地方,因此血腥味才会如此浓重,流出的血深深扎根在木板中,留下了洗不尽的血腥气。
李倓打开了之前李俶给他的那本日记仔细翻阅起来。
写的不是什么情话,而是希望日后等他死了,传位于他。
李倓醍醐灌顶,不顾三七二十一想要下床离开,却因全身无力差点跌落到地上。
侠士心道真是个大麻烦,又开始做起人肉坐垫,但他变得太小了,行动不是很方便。
“我要去找曲云,她会有办法的。”
侠士费力地把李倓扶正坐好:“殿下!就你这身体你要怎么去五毒!况且你体内煞气还没完全消除呢,晚点死路上我怎么和陛下交代!”
李倓从喉咙里发出“呵”的一声,似是不屑提到李俶这个人。
“本王爬也要爬过去。”
侠士急得直跳脚,这人怎么不听劝的,能说服这人的人还晕着,况且还是罪魁祸首,怕是醒来了也劝不动建宁王。
“那让我去吧!反正以前也没少帮你跑腿。”
“不行,此事不同,本王要自己去。”
侠士叹了口气,爬上床捏住李倓的肩膀。
“你做什么?莫不是想打晕我。我不打孩子但也不可能放过你。况且你也不是孩子。”
“殿下想什么呢。”侠士开始读条,“我神行千里带你过去。”
曲云被突然空降在眼前的一大一小吓了一跳,沉默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建宁王提出什么夸张又无理的要求。
“生死蛊现在已经没有了……我虽然剩了一蛊,兹事体大,就算是殿下……我也不能擅自给你。”
李倓神情坚定,若不是身份在这儿,感觉他都快给曲云跪下了。
“是为了皇兄。”
“陛下?”
曲云沉思片刻便悟了其中缘故,故意问道:“殿下不是一直想要那个位置吗,如此不算是得偿所愿?”
“那不一样。”李倓回答得异常坚定。
曲云看了一眼身旁的孙飞亮,心道估计又是一对苦命鸳鸯,只是不知世人容不容得下他二人。
“罢了,带我先去看看吧。我先看看情况才能判断能不能把这蛊给你。”
侠士认命地当起传送工具人,他先把李倓送了回去再来五毒接曲云。
曲云落地便干脆利落地做起好大夫,她探了探李俶的脉搏,转而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李倓:“谁说他要死了?”
侠士:“啊?”
“这脉象平稳得很,像是煞气和先前陛下体内的毒抵消了……甚至帮忙调理了一下经脉,把之前残留的药物冲消了。当时药宗治疗他的时候,陛下应该选择要快一点但是折寿的吧?这样看来武功应该也会逐渐恢复。”
曲云见两人满脸惊讶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换另一只手又探了一遍,答曰还是同样的结果。
侠士:“啊?”
李倓:“……”
“那他怎么会突然晕倒?而且确实脉搏弱得很……”
“哎哟失血过多不是很正常的吗,难道一天就能吃成个大胖子啦?补回来总归还要时间的嘛。”曲云换手去摸李倓的脉搏,“看来陛下身体比您还要好些呢,瞧您这经脉气息乱的,您体内还剩的煞气那些得自己消化。别折腾自己乱跑了,乖一些麻烦谨遵医嘱哈。”
莫名其妙被五毒教主骂了一顿的李倓不敢吱声,灰溜溜地听话躺平准备补觉,他这折腾了一天确实也快不行了,吃饭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睡前不忘白了侠士一眼,意思是等我好了有你好看。
“少侠,你还真是个半吊子。”
侠士将曲云送了回去,他还想咨询一下有没有让自己变回成男的方法。
心定后连睡眠都踏实很多,李倓难得睡了个好觉,虽然身上还在密密麻麻地疼,却感觉异常有活着的实感。
他吩咐小厨房多做点动物内脏的菜,又让叶未晓过来盯着,若是李俶比他醒得早,务必让他一点不剩全部吃下去。
要谨遵医嘱多补血呢。
虽然这位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叶未晓也不敢忤逆,硬着头皮吩咐下去。
等李倓再醒来,不知过了几个日夜,果然看到李俶已经好端端地又坐在那小圆桌泡那讨厌的绿茶。
“倓儿醒了?”
李倓冷哼,转过身不想理他,打了个哈欠准备抱着被子继续睡。
李俶戳了戳弟弟腰上的痒肉,成功把人戳生气了,转回身子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倓儿真的生气了?现在两全其美不是挺好的吗。”
“你让厨房给我做的内脏我都吃完了,谢谢倓儿改为兄长考虑。”
李倓从鼻腔发出一个“哼”字,更加不想理他。
“为兄给你赔不是了。”
舟船明日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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