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老者突然抛出收徒之说,令三人同时愣了。

那藏剑弟子旋即反应过来,连忙拱手恭敬地对老者道:“老先生恕在下多嘴,罗小郎先前应承了李掌门,您这般爱才,又与李掌门相识,不妨先知会纯阳一声?”

好好地出门一趟,要是令纯阳门人被这不知底细的云游道士拐了去,藏剑山庄可没法子向贵客交代。反之,若这位老者真有意授以衣盂,他也不能碍了旁人的机缘。

“这是自然。”老者知他心思,欣然应下,笑呵呵地道:“贫道许久未见故人,今日正好一叙。小友意下如何?”

阿罗面上泛红,受宠若惊地支支吾吾:“呃、那个……”

这位老者医术精湛、气度不凡,武功更深不可测,“隐士高人”一词似是上天为其量身定制。他的邀请来得猝不及防,比李忘生那日在药铺门口许的前程更令人心动,但阿罗却没有当时那般欢喜,甚至从心底冒出一丝细微的失落。

阿罗没什么主见,此时下意识将视线投向比自己小得多的叶蒙,两人这几日同进同出已练出几分心有灵犀,叶蒙见状立刻责任感爆棚,为了小伙伴的前程,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履行起了“把关”之责。

“敢问老先生名讳?”叶蒙拱拱手,一副小大人模样犹为讨喜。

“恕小子寡见鲜闻,未曾听得五台居士之名,不知老先生出身何门何派?于医道一途有何建树?”

他用这话问长者其实是不妥的,藏剑弟子稍稍生出些担忧,但那老者全然不以为忤,反而以平等的态度很认真地回答了叶蒙的问题。

“贫道俗姓孙,京兆华原人,因幼时体弱,故习老庄之道,今略有所成,弱冠后,于医道有悟,遂云游/行医,未曾拜入哪家门派。多年以来,贫道问诊逾千万数,对药理亦有小成,也博得些许名声。高宗显庆年间,蒙圣上赏识,曾官拜谏议大夫,录本草药典,有弟子入朝为医官,荫蔽子孙。然贫道不善为官,后隐于故里,著书立说,自号五台居士。”

他才简单说了几句,就见叶蒙脸上也浮现出迷茫之色,只端着架子,故意摆出严肃的姿态,不禁哑然失笑。

“叶公子不必如此。”老者笑着摆手示意叶蒙放松,五六岁的小童,书还未读多少,哪听得懂这些。他的视线再次转向阿罗,温声道:“小友,若李掌门应允,你可愿拜吾为师?如有顾虑,但说无妨。”

小伙伴已经败下阵来,阿罗只得亲身上阵,他迟疑几息,轻声问道:“仙长不嫌弃小子出身……鄙陋?”

“小友多虑了。”

老者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态自若地回道:“令堂得称药师,必是博学通识之人,置于南疆,更是顶顶尊贵的神裔,你为其后人,何谈出身鄙陋?需知贫道幼年家道中落,身体孱弱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细论出身,尚不如你。然医道一途,并非神授,无论贵贱,唯有精诚立志、博极医源、精勤不倦,方可得些许悟道。若为身世自哀、怨天尤人,此等心性不坚之人,便是机缘在手,亦可断定将来必无所建树。”

阿罗怔怔地看着他,老者的声音一如其面上的神态,舒缓平和,散发着令人笃信的魅力。

“小友如今已过黄口之龄,虽家学渊源,但在贫道看来,实差之远矣。庄子有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唔,小友应未读过《知北游》,是贫道失策……”

说到这里老者忽然反应过来,带着歉意摆了摆手。他见猎心喜,一时忘了眼前听自己说教的对象都是开蒙不久的孩童,引经据典反会将人说懵。略一停顿并思索后,老者当即改换了更直白的说辞:“罗小友,令堂为药师,想必对自身病症已有估量。如今世道不易,你一稚子却不远千里从南疆前来中原学医,可是瞒着令堂?”

被老者一言点破往事,阿罗顿时感到喉头发酸,眼前也模糊几分。来中原一路所受的苦楚无处倾诉,一直被他默默压在心底,如今忽然被一素未谋面之人道出,顿时引起他心中强烈共鸣。

他用力咽了下口水,涩声道:“仙长慧眼,家母并不受宠,无法远行。小子在家也不过蹉跎光阴,不如出来挣些前程。”

五仙教左长老寨中规矩苛严,阿罗虽被道破苗人身份,但出于对乌蒙贵的畏惧,他在心情激荡时仍本能地瞒下了自己的父族家世。好在那老者也不是真的神仙,再擅长察言观色,也算不出他生身父母的真实身份,只是颔首嗟叹:“有孝心若此,已是难得了。”

接二连三受到老者的肯定,阿罗不知不觉间对他生出了深深的孺慕之情,忍不住将刚才压在心底的委屈道了出来:“仙长,小子方才心生一惑,望您指点。”

“你且说来。”

“方才在公堂之上,那王郎中指认物证为南疆邪祟,其言辞恳切、信誓旦旦,使闻者皆信其言。小子知其意在避罪,蛇蜕也确是苗地产物,但一时不忿,还是出言与之辩驳。”

说到这里,阿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伙计愤恨的眼神,在向老者诉说时除了委屈,还悄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

“仙长,吾曾受过药铺伙计恩惠,以为那药铺中人皆是慈悲心肠,不想今日……吾见不得王郎中污蔑苗人,南疆虽有奸邪,但寻常族民皆是贫苦农人,那蛇蜕虽不可药用,但因炮制过程昂贵费时,若拿去苗地集市做个稀罕物出售,许能小赚一笔,而那赵氏一家即便把家底都掏出来,又有几个钱?由此可推,骗了赵氏的歹人极可能是无意间得到这物件,因其外形丑陋,才在行骗时随手一用,邪祟之说,实属耳食之谈。”

“王郎中言涉南疆,不过是见歹人外逃无法取证、公堂上又无人替苗人喊冤,才肆意指认罪责……可吾揭明物证,却使王郎中大失其信,药铺今后生计……”

“背恩忘义非小子所愿,仙长,吾到底该如何才好?”他望着老者,忐忑地问。

听过阿罗心中的为难,老者尚未开口,那心直口快的藏剑弟子眉头一挑,立刻用笃定的口吻安慰他:“罗小郎竟在为此事困扰?嗨,大可不必。久居余杭的富户多少都有耳闻,那王郎中医术实属一般,诊治些寻常小病还算稳妥,若遇到些急症伤情,他从来都避之不及,有头脸的大户人家也不会请他过府看诊。”

“呃?”

“你可是担忧他家铺子开不下去?”那藏剑弟子似知他心思,当下又是一笑,十分轻松地道:“没那回事,王家药铺诊金便宜,药材也不是顶好的,可生意却不会断绝。有那家贫的病人,不舍得去瑞德堂,咬咬牙去他铺子里抓两副药吃了,身子健壮的便可挺过去。你若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只要贫苦人家还有着,王家药铺就盘得活。”

叶蒙在旁边听着,这时候不赞同地插嘴:“你这说的什么话,他家不诚信,邻里知道了,哪还会往他家去?”

那藏剑弟子有些无奈,世道艰难,这个年纪的叶家公子很难理解,在此处与他分说明白也不合适。他脑子灵活,只一思忖便换了个角度诱着两人去想:“四公子不知,穷人家得了病,舍不得花钱,多有硬撑的,过不去人就没了。这城里药铺不止一家,瑞德堂更是远近有名,用药也好,可赵氏不也是没去吗?王家药铺虽有诸多不妥,可仅是廉价的名声,就足以令铺子维持下去。”

“就因为瑞德堂诊金贵些?”叶蒙厌弃地皱眉,“赵氏舍不得钱,连小孩都不顾了?”

“四公子,您刚才也见了他家小孩的模样,那是能治得好的样子吗?”藏剑弟子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爪子,在叶蒙肩上轻轻拍了一拍,又顺势将他的坐姿扶得端正些。

“五台居士仁心仁术,但天生痴儿谁能救得?赵家邻里都传述了,那孩子打出娘胎起就是痴儿,于一家都是拖累。赵家能带着痴儿去王家药铺看诊,已是很有良心的人家了,换作狠心的父母,早早就把孩子弃了,又怎会好吃好喝地供到这个年纪?”

“这样的痴儿长大了,自己下不得地做不得工,吃喝全要旁人供养。父母尚在还好,待日后分了家,兄弟侄子可还会继续养着这么个吃白食的?”

这番话说得叶蒙无言以对,他双肘杵着桌面撑着脸颊,不吭声了。

藏剑弟子见状心中微松,主家公子听得进道理,他做事也便宜。这边讲通了,他又转头给阿罗解心结:“罗小郎,你所忧的根本不是大事,王郎中技艺不精,县令早心中有数,郎君想想在公堂之上,不论县令还是胡郎中,是不是都凑着王郎中说话?”

见阿罗惊讶,老者也未反驳,藏剑弟子便细细与他讲解:“中邪这事,稍有疏忽就会被有心人牵扯引证,往大了去就是破家灭族的灾祸,赵家将此事引上公堂,县令没治他个妖言惑众之罪就算宽和了。罗小郎,你完全不必自责,那王郎中在公堂上信口雌黄,被指证时先不承认蛇蜕是邪物,而后又为自己脱责强辩,将物证与邪术牵连起来,被你当面揭穿确实令他丢面子,但也免了一场灾祸,这买卖可划算多了。他若有瑞德堂胡郎中那般见机,一早就能全身而退,现在弄得这般狼狈,全是他咎由自取而已。”

叶蒙听了一惊一乍,阿罗则神情怔怔。

老者啜着粗糙的茶,一直听他们说完,才温声对阿罗道:“小友可是觉得,所忧所想与现实出入甚多?”

“仙长……”阿罗睁大眼睛,扭头求助般地看着他:“吾知道……平民庶人生活不易,王郎中顾忌名声履行屡错,也是为生计。可那小儿……公堂之上,县令生怕邪祟之说传扬,两位郎中所虑,也非小儿与老妇病症,甚至连赵家人最后也只为脱罪庆幸。若无您出手相救,那小儿与老妇、是否会就此、没了?那两位郎中,难道就不会觉得心中有愧?”

“尘世多纷扰,人有力竭时。”老者静静回视着他,反问:“若你为医者,你当如何?”

阿罗踌躇着,末了咬牙将皮球反踢回去:“小子若随在仙长门下,那么仙长如何,吾自当效仿。”

老者闻言,淡淡笑了:“吾之所求,唯‘大医精诚’四字。”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 ,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1]

阿罗全身一震。

老者没有激情昂扬的叙述,寥寥几语,却使人振聋发聩,胸腔中仿佛有一股热流奔腾不息,眨眼间席卷全身,每一根头发丝都跟着战栗起来。

他猛地站起神来,嘴唇微抖,万千言语涌至喉头,却不知该作何表述,只能对着老者深深一拜。

叶蒙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藏剑弟子唇角微动,拦也拦了,可这一老一少如今摆明了投契,他只能默默向庄中的纯阳掌门道了声歉,然后赶紧把叶蒙提溜到一边。

“罗小友,你可愿入贫道门下、随吾学医、济世苍生?”老者一手扶他起身,用郑重的语气再次问了一遍。

阿罗再拜,掷地有声地应诺:“此吾所愿也!”

[1]:出自《千金方·诸论·论大医精诚第二》

PS:一时没看住,楼教主就从一只预备咩被拐走成了一朵离经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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