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萍苦着脸离去了,代国公主却不肯轻易放过阿罗。
她似是穷极无聊,又或是阿罗的好样貌好口才令人十分有与之闲聊的**,寥寥几句后,代国公主竟起了考较的心思。她详细询问阿罗读过哪些书,择了其中几处令他背诵、释义,念了几个典故令他作诗,连时务都有所涉及,直把阿罗问得额上见汗,将往日庞大的积累倒出大半,才勉强混过去。
直到侍女换了第三次茶,代国公主才带着遗憾放过阿罗,她用羹匙搅动着白瓷碗中的长生粥,看着青年狼狈的神情,叹息:“郎君所学涉猎极广,想来平日也下过苦功,可惜读书不得要义、不求甚解,往后下去可成不了大事。”
阿罗正咬着巨胜奴压惊,闻言努力做出无辜的表情,连连摆手:“长公主抬爱,阿罗受不得。背书在下不怕,可论起文章策论,在下确实力不从心,也志不在此。”
他的这副表情令周围的侍女们抿嘴偷笑,并没有人露出遗憾或失望的神色,唯有代国公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听闻此言便故意拿话激他:“阿罗如今独身一人,当然过得一日是一日,好不潇洒快活。可你既有了意中人,若日后再不对前程上心,身无长物,到时拿什么去求取新妇?”
这话令阿罗微微怔楞,他看着代国公主,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柔软。
孙思邈于他,亦师亦父,其人品才学一直是他仰望追逐的目标,在阿罗的成长过程中,不乏优秀的男性长辈以身作则,所交往的朋友也各有千秋。而代国公主,则是第一个令他感受到“慈母”这个词含义的女性。
会欣喜于他的学识、会恼怒他不求上进、亦会为他的终身大事担忧操心。
这念头甫一生出,刚才那种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的心情也仿佛成了错觉。阿罗望向代国公主的目光多了几分亲切,虽然语气不变,却也不似之前那般客气敷衍。
“禀长公主,阿罗自幼失父,家母弱病,幸有师长收我为徒,悉心教诲,资以财物,方有阿罗今日。”他毫不脸红地给生父乌蒙贵安上了一个“消失”的名头。
“家师淑质英才、德厚流光,一生专注医道,巍巍堂堂,百代之师。阿罗无心仕途,惟愿承师长之才德,志存救济,方不枉此生。”
“至于在下所慕之人……”他摸摸鼻尖,脸上露出些许腼腆之色,声音也小了许多,“她知我志向,屡屡致以书信,劝诫鼓舞,是为良友。然,她已有婚约,未来夫婿亦是人中龙凤,与她同气相求。我只愿她此生平安喜乐,儿孙满堂,日后偶有来往,与我相视莫逆,各自安好。”
俊美风流的青年浅浅微笑,轻言细语,明明是件怅然之事,于他口中道出却格外洒落自如、霁月光风。此情此景落入一众未嫁侍女眼中,无人能克制住心中的触动。
代国公主凝视着他,神情中亦闪过几分复杂,末了也不再劝什么,只道:“难为你了。”
见代国公主也伤感起来,侍女们立刻回了神,一时间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逗趣的逗趣,室内一下子又忙碌起来,冲淡了刚才的惆怅氛围。一位添茶的侍女手刚碰到阿罗的茶盏,忽然又快速缩了回去,她盯着杯中茶水,惊喜地喊道:“殿下,是五花盛!罗神医的茶盏里出现了五花盛之兆!”
“当真?!”
她的喊声一出,代国公主及其余侍女的视线立刻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她们反应之大,倒令阿罗吓了一跳。有两个离得近的侍女忙凑过来一前一后向盏中望去,接着也面露喜色,欢快地转头对代国公主回禀:“殿下,确实如此!”
“居然出现了五花盛之兆。”侍女们确认后,代国公主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向阿罗的眼神越发慈爱,意有所指地道:“看来阿罗是有福之人。”
“是啊是啊。”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应和,有人见阿罗露出不解之色,便指着茶水中漂浮着的药料,为他解释:“郎君请看,此五种不同药料分别环绕茶梗,不经外力,而自成花型排布,漂浮于水面。此景十分难得,煮茶斟茶时出现此景,吾等称之为五花盛之兆,乃是吉兆……郎君勿碰!五花盛之兆乃天然所成,外力一触则灵气尽失!”
“看来郎君好事将近,若有所求,必能得偿所愿,婢子在此恭喜郎君了!”另一侍女十分羡艳地紧紧盯着他道。
阿罗:……
平静的茶水面上,一截茶梗斜斜漂浮,周围等距离地环绕着红枣、姜片、陈皮,和另两种已经煮的看不出原样的药料。至少阿罗随意一眼扫去,并不能看出来那到底是枸杞还是茱萸果。
侍女们在这方面的眼力,令他一个医者也佩服不已。
他无语了两秒,虽不信这个,但还是笑着道谢、收下了侍女们的恭贺。再一转头,便见代国公主将没吃完的半碗粥推到一旁,桌上的菜品也被两个侍女挪远了些,精致华美的刺绣餐布上散落排布着十数根修剪得十分齐整的蓍草,其茎叶似是经特殊手法处理过,看上去色泽鲜亮如刚刚采下。
围在代国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女手捧器物、不曾落下差事,但神思大半都放在了代国公主手上,旁边的侍女见了,也迅速围拢过去。
“殿下起六爻了呀!”
“卜的什么?”
“还能有什么……”
侍女们嘘嘘索索的议论令阿罗脸上发烧,掩饰般杵在原地没动,少顷,便听围得近的侍女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而后传出代国公主欣慰的声音:“乾为天,乾下乾上,天行刚健,自强不息,上上卦。”
这下惊呼声愈发响亮了,侍女们笑嘻嘻地望过来,目光揶揄,连代国公主也不例外。她虽未明说自己为谁起卦,但种种神态行径,一切尽在不言中。
“卦象就放着吧,还有那吉兆之茶,都别动,明早再说。”代国公主起身,以手压了压肩颈,侍女们忙会意收拾起来。这时屋外有人送上热腾腾的糕点食盒,阿罗见状,也知趣地起身行礼告退。
在他踏过门槛时,代国公主的声音隔着屏风最后传来:“今日本宫甚慰,阿罗,本宫有一言赠予你。若随性游历,后半年不妨往余杭一行,许有意外之喜。”
阿罗稍一愣,他虽不太信这些卜卦之词,不过代国公主一番好意,他还是欣然应下。
“谨诺。”
*
夜色渐深,别馆内除去正院及周围几处院落仍喧嚣不减,其余大部分的客院都已渐渐陷入寂静。酣饮的宾客们兴致而归,退席后倒头便睡,此时除走廊檐下一排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微光点点,各处室内多已是一片黑暗。
然而,在一处极偏远的客院,连仆婢下人的院子都熄了灯,最大的内室窗纱上却映着昏黄朦胧的烛光。
采萍换下沾了酒气的衣裳,重新梳洗后,一身清爽地抱着一匣子文稿,悄无声息地推门进入内室。她在门口熏笼边站了一会,待身上被熏得暖香,才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恭敬地对主人下拜行礼。
“殿下还在看宴上的诗?仔细伤了眼睛。”
室内的规置略奇怪,架子床边左右床帐全撩了上去,一条与床高度相近的矮榻横置窗边,上面堆满了抄录的手稿,连地上也散落不少。矮榻一头摆着昂贵的文房四宝,只是砚台中存的却不是墨汁,而是朱砂。
代国公主身着寝衣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后倚靠着巨大的隐囊,正一手拿着文稿,一手拿着沾了朱砂的细毛笔,神情倦怠地阅读着上面的内容。听见采萍的声音后,她强撑着精神快速浏览过最后几段,而后将文稿往地上一丢,搁了笔闭上双眼用力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成了不成了,言之无物、志大才疏,今日来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这种水准也敢来投帖,没得令本宫心烦!”
采萍默不作声地上前将文稿拾起,麻利地将之归类整好,又从桌边倒了茶捧给代国公主。
“殿下太谨慎了,照婢子看,今日来的宾客里没有我们想找的人。”
“你全都看过了?”代国公主问。
“殿下放心便是。”采萍应道:“不过这里面有多少别家的人,婢子尚拿不准,还得由您指点。”
“嗯。”代国公主阖着眼微微点头,缓了一会又问:“明教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手下不经心,令贺礼被劫了,有憨子便闹腾起来。”采萍平静地回道。
她说起如今在朝野上下风头正盛的明教时,就像在点评一二不入流的混混,毫无警惕畏惧之色。
“事发突然,我们想动动手脚也不成,谁叫被栽赃的原就是个贼呢,没得为贼喊冤。”
“……那李太白倒是机灵。”代国公主笑了一声。她抬起手,采萍立刻上前扶她坐起,披衣整装,又在床上架了小案几,将热茶和自己抱来的文稿放在上面。
她见代国公主没有立时去翻,仍是用手揉着太阳穴解乏,便没有直接提起那些烦心事,而是用轻松的语气问道:“婢子刚从正堂过来,见桌上有蓍草未收,乾之卦,乃是上上之卦。殿下为何人卜出这么好的兆头来?莫不是那罗郎君?”
“非也。”代国公主神色平静地睁开双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淡淡:“我卜的是琅嬛与叶氏的姻缘。”
“!”
采萍瞬间一惊,旋即露出复杂之色,口中喃喃:“这可真是……那罗郎君呢?婢子回来时见院中姐姐们都面带喜色,道是罗郎君好事将近。殿下每日只起三卦,先前为李太白起了一卦,为叶氏起一卦,那罗郎君许也得一卦?”
代国公主勾起嘴角,随手翻着采萍呈上来的文稿,不紧不慢地问:“采萍猜猜?”
“殿下这么问,当是大吉了。”采萍笑道:“罗郎君心慕琅嬛,然一女不许二家,罗郎若想得偿所愿,少不得殿下暗中相助。”
“你越来越会哄我了,采萍。”代国公主对她这番奉承并不动容,只淡淡地道:“一桩婚事,我尚未出手,若卜出两个大吉,才是笑话。谨言慎行,以后莫要自作聪明。”
采萍脸一白,连忙低头道罪,小心翼翼地立在代国公主身边不敢说话。
“谋事在人,起卦不过逗个乐子。”
代国公主又翻了几页,才淡漠地开口:“我确实为罗郎起过一卦,结果不甚理想,再算琅嬛与叶氏姻缘,却得百年琴瑟之吉兆。此非我所想,且罗郎又在看着,索性便告诉他卦象乃是上上,应在江南,他便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
想象了一番那般俊美文雅的郎君信以为真、满心欢喜离去的样子,采萍也不知该同情还是好笑,想了想又问道:“殿下为罗郎卜出哪一卦?”
“离上艮下,火山旅。此乃我为他与琅嬛卜出的卦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