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归元沁血毒,唐之袖又问起他们一行其余人的境况,于睿也详说了那日她与秦煌掉下高台之后的事。
当时她使出镇山河时的异样,不止楼翌,其他身处高台的人也都看了个分明,但灵魂互换这事太过离奇,一时间谁也未往想这方面去想,顶多惊疑唐之袖是不是又偷学了纯阳武功。
楼翌从秦煌唐书雁口中套不出线索,干脆直接将昏迷不醒的唐之袖夺了去,接着将重伤的一行人“客气”地送至天一圣殿的一处院落,一直“招待”至今。期间他们虽无人身自由,但衣食药物倒也未曾短缺,于睿当胸受的一剑,也是在这般精心照料下才恢复得如此迅速。待到今时,除了魔刹罗仍在楼翌控制之下不知所踪外,连穷桑都被放回到了曲云身边,每日笨拙地随她练功习字。
疗伤之日没什么消遣,于睿等人又都是人精,空闲时间将烛龙洞内发生的事拎出来反复琢磨,渐渐也得出来“唐之袖=李臻臻”的猜测。只是众人虽博学,可也从未听过如此神怪之事,当事人又都在楼翌手里,求证无方,才不敢妄下定论。
说完这些,于睿又说了些纯阳宫这些年的变化,包括当年李臻臻失踪后门派上下四处寻人的往事。说到最后,她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怨怼,红着眼圈埋怨:“阿姐有这般奇遇,为何不早早禀明师门?需知门派上下这些年一直在寻你,寻了整整……十六年啊……”
唐之袖只感觉嗓子眼发堵,她闭了闭眼,心绪起伏。
是啊,十六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她在唐门辗转反侧的时候,纯阳的诸位师长同样为了她的失踪饱受煎熬。见面前,她早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勾勒了无数遍相见的场景,易地而处,自己也很难不心生怨望。
然而此时,唐之袖面对这般直指内心的质问,也只能避重就轻地道出自己的顾虑:“我想过的……可是阿睿,这种离奇的事即便说了,会有人信么?”
见于睿刚要反驳,她立刻竖起食指贴住嘴唇,嘘了声后又飞快地说:“何况便是师祖信我,又能怎样呢?告诉你们、告诉下面的弟子?让所有人知道纯阳有借尸还魂之法?……如果决定瞒着下面的人,那门中是不打算继续找我了吗?”
此言一出,于睿的脸色当即凝滞,张了张口接不下话,半晌后她才以手抚额,神情痛苦喃喃道:“是了……你若告知师傅,师傅必不忍心看我与掌教师兄他们继续焦灼,若再告知下去、若是不告诉他们……”
唐之袖默然不语。
此番顾虑,以于睿的聪慧其实早有预料,只是一时压不住激愤的情绪,才出言相责,回过神后,她也不由得心生懊悔。
如唐之袖所言,这世上说出口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夺舍还魂之事乃是大忌,一旦流传出去,纯阳宫上下没人逃得过。若告诉吕祖、那掌门李忘生这边要不要打个招呼?除此之外,金虚子卓凤鸣性情刚烈、清虚子于睿和灵虚子上官博玉聪慧敏锐,都是同门,时日久了当真瞒得住?
纯阳宫受各方关注,并不是个能保住秘密的地方。远的不谈,单说出身凌雪阁的祁进拜入纯阳后,谁能有信心在凌雪阁眼皮子底下将秘密瞒得万无一失?
“所以有些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更好。”唐之袖抹了把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些。
“让门中弟子继续满世界找我虽然辛苦些,但时日久了、最后渐渐放弃也是人之常情。事实上,我有能力避开旁人耳目往华山去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唐家堡门规森严,刚得出门行走的新人想做些什么,并不容易。我此世生来丧父,生母又是个不中用的,师长同门再是要好,这等催人命的大忌,也不能指望他们传话,并非故意隐瞒十多年。”
“若没有这一遭事,再过个几年,我大约才会回去华山看看。到时李臻臻已经没了逾二十年,便是纯阳收手不再找人也说得过去,早几年突然放弃……我怕有人会起疑。”
她这么说原是想安慰于睿,不料于睿听后登时面色黑沉,葱白的指尖狠狠扣住琴案上的雕花,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咬紧下唇恨声道:“我知道!我就知道!都是圣上……”
唐之袖闻言立刻手上加大了点力道,惹得于睿痛呼一声,止住了话头。她斜眼瞄过插件,发现周遭确实无人后,才加重语气责备:“阿睿!你这是失了理智后说的话?!”
于睿在痛过之后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唐之袖的注目下,她忙掩饰般地喝口水,接着闭目调息,待情绪平静下来后,她才睁开眼有些惭愧地讷讷:“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多谢臻姐提点。”
唐之袖摇摇头,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在封建社会关系亲密的人凑一起骂皇帝这种事……呃……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要讲究个用词含蓄、心领神会即可,否则口无遮拦要是成了习惯,指不定哪天就能体会一下什么叫祸从口出!
想到在纯阳的敬小慎微和入了唐门的放飞自我,唐之袖不禁暗暗自嘲,她索性往后一仰,双手交错垫在脑后,用寡淡的语调问道:“当年那事,师祖师叔他们知道多少?”
于睿平了平心气,见唐之袖神情淡漠,说到自己身死也不见多少情绪波动,不由得心中更痛,但一味的情绪宣泄只会让心态愈发失衡,于事无补。她默念几句经文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理着思绪慢慢说道:“掌教师兄都与我说了,阿姐的出身,其实在订婚之际就已告知叶家,六礼过半时都一切顺利。”
“嗯。”唐之袖点头:“当年出变故是在师祖向叶家去信回复纳徵礼后吧?叶家许久没有动静,不合常理,我心中好奇,才起身赶往藏剑山庄。”
“藏剑山庄有信送来,阿姐却错过了。”于睿神色凝重:“在阿姐你离开后不久,门中就收到藏剑山庄的第一封告急信,那时关于阿姐身世的流言已经在江南地界传开,还牵扯上了掌教师兄的名声。”
唐之袖微微一怔,旋即苦笑:“……呵,居然这么不巧。”
于睿跟着垂下眼帘,声音不觉放低几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时机卡的甚是微妙,可当时无人意识到这些,只觉得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也不曾重视。藏剑山庄在信中致歉,告知流言传得蹊跷,许是有幕后之人操纵,正在查证,是以延误了两家纳徵。然而还未等师傅回信,叶家的第二封信又到了,其中明确要求解除两家的婚事,措辞果决,几乎没有回转余地。”
唐之袖听着眉头拧起,手指一下下敲在玉榻上,将于睿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在我前往余杭途中,师祖接连收到两封信?而且信中态度截然不同?”
“是,”于睿应道:“当时师傅十分困惑,因为第二封信中只说叶家不堪流言之扰,恐有碍名声才提出退婚。可谁都知道这理由实在牵强,两家的婚事定了那么久,六礼都过了一半,怎么可能因为些许小事退婚?当时师傅只以为叶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大庄主身边出了丑闻,不得已才要求退婚。”
唐之袖:“呃……”吕祖这护短的、和亲爷爷也不差了。
于睿见她忽然露出窘态,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回了一个苦笑后继续说道:“这件事并不光彩,师傅和掌教师兄便瞒住了没说。当时臻姐你已往江南去了,他们两人便商议,先不做回复,待你与叶家大庄主谈过之后,再做打算。师傅想着若无意外,你定不愿意退婚,待误会解开,再由师门出面挽回,也显得面上好看些,便未有动作。直到后来……”
她闭了闭眼,涩声道:“后来江南那边传出消息,道是阿姐你与叶家不欢而散,师傅才觉出事态严重,掌门师兄匆忙收拾行装前往江南,却再也……阿姐,你与叶大庄主当年……”
唐之袖摇了摇头,眉眼间一派清冷,语气淡淡:“我没见到他。”
于睿轻轻“啊”了声,神情中多了几分踌躇,半晌后才道:“阿姐,你是否想过,当年那事或许有人从中作梗……”
“不是或许,是肯定。有些人算准了我的脾性,做局时连叶家的反应都纳进去了。”唐之袖用指尖掐了掐眉心,面上显出几分疲态。
这幅神态落在于睿眼中,她握成拳的手紧了又紧。
当年的李臻臻被师门上下宠着长大,性情耿直,最受不得委屈,所以时隔多年于睿说起退婚之事时亦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戳了她的爆点。可唐之袖经过几年在唐门底层摸爬滚打争抢出头后,早就练得能屈能伸没脸没皮了,这副事不关己挖自己黑料的姿态,看得于睿心酸不已。
唐之袖一无所觉,撑着头边回忆边说:“当年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叶大庄主,退婚之言,也是由管事之人传话。那个时候余杭的风言风语传得夸张,我听闻后本就心浮气躁,本以为叶家是明理之家,不会相信那等无稽之谈,不想他们不仅信了、还以此为由提出解除婚约,言语间甚至责怪我行事无礼、不堪为叶家宗妇,我一时气急……”
说到这里,唐之袖忍不住以手捂脸,回想起自己当年失态叱骂叶孟秋的情形……饶是现在脸皮够厚,提到那段黑历史,依旧尴尬得想挖个洞钻进去。
“咳……”
于睿一声轻咳掩住了尴尬,正襟危坐,装作没看见她的窘态,同时用十分严肃的口吻道:“阿姐是怀疑,叶家当时是故意激怒你,以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
唐之袖不答,而是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上:“听你方才言语,你认为他们受了威胁?”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唐之袖忽然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两支笔,在浅碧色的药茶中浸润后递给于睿一支。
“凭空猜测不做准,不如你我分别写下情报渠道,再行印证如何?”
于睿接过毛笔,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唐之袖也跟着俯身跽坐在琴案另一侧,执笔略生涩地写了起来。
少顷两人同时放下笔,琴案两侧各多了一个蘸水写的名字。借着侧身的动作,两人都看清了对方的答案,再对视时皆是神情怔忪。
琴案右侧的名字腕力虚浮,上书“金仙长公主”;而另一个则笔力生涩,赫然是——“三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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