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青天白日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消失,很有点活见鬼的意味。

秦煌心中狐疑,索性腾身跃上墙头,目光锐利由上而下扫视着附近的区域。此地是瀚兰城一处贫民居所,住在这里的都是出卖力气做工的青壮汉子,有时还有不大讲究商队在此落脚。一眼望去,附近到处都是一排排如洞窟似的低矮土房,有些待晾的衣物被大咧咧地挂在墙头,窄窄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杂物和吃剩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脚臭,与垃圾变质的馊味混在一起,令不少路过的行人抬手掩鼻面露异色。

瀚兰城日里温度高,商队都捡着清晨时分出行,是以此地劳工上工及早,此时几条街上均是静悄悄的。以秦煌的内力,很容易就判断出这附近除了这聒噪的女人和一具尸体外再无旁人,也正是这一点,才令他完全收起了之前的小觑。

秦煌师从人称夜帝的明教法王卡卢比,在明教功法上也下了苦功,因此,他在隐匿暗杀方面向来自视甚高。明教心法中亦有隐匿身法的招数,但隐匿终究是隐匿,只要掌握了技巧,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将人逼出来,他承认那刺客身手不错,却并不相信对方能在几息之间、在临时杀掉一人的情况下还完美地藏起来。

至于这个还活着的女人……

秦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定定地看了一会,然后慢慢移开。女人篮子里装着的沙枣洒出大半,个个圆润饱满,看着令人很有食欲,可女人现在只顾盯着那死人看,回过神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一点也没有要把它们捡起来的意思。秦煌用手指摩挲着刀柄,目送着那女人跑远,并没有追上去。

虽然这附近只有她一个可疑之人,但他后来的追击完全是是随心所至,若那刺客真的心思缜密得连这一步都算计在内,那这个女人就更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至于这女人是不是刚才的刺客,这样的念头刚一出现便被立刻否决。易容换装都是耗时间的活计,刺客从他眼前消失不过几息,断不可能完成如此复杂的装扮,更别提地上新鲜的沙枣和才死去的尸体。所以,比起怀疑这女人,秦煌宁愿相信那刺客是通过其他特别的法子从自己眼皮下逃脱的。

一个有趣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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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苑。

在秦煌追出去之际,闻声赶到的仆从早已麻利地将严掌柜抬进了屋,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待他返回时,隔着屋子都能听到严掌柜哀哀呼痛的声音,那嗓门格外洪亮。

由于事发突然,绿柳苑的管事临时腾出了一间姑娘的闺房安置伤号,又加派了人手在苑中巡查。作为被殃及的池鱼,严掌柜此时正歪在姑娘的香床上,身上仅着中衣,白着一张脸,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滑落,打湿了后背大片衣裳。他受伤的那条腿架在一个小墩子上,包好的伤口处湮出一小片血迹,两个容貌出众的婢女围在边上忙活着,不时娇声软语安慰几句。

刺客射出的那支弩箭力道极大,即便被秦煌拦了一下,也只是偏了偏方向,在严掌柜大腿上开了个血窟窿后透体而出。这伤看着严重,其实并未伤到筋骨,箭上也未曾涂毒,只需好好养养,日后并不会有什么妨碍。

秦煌吃了两个酥饼喝完一碗油茶,眼见严掌柜还有精力指挥两个婢女做这做那,一碗药却哼哼唧唧半天都没喝完,干脆挥开两人亲自上前,在严掌柜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手端碗一手利落地捏住他的下巴,不待严掌柜抗议,直接将小半碗药灌了下去。

“你杀人……咳、呕……”

“不用客气。”秦煌顺手将空碗塞给婢女,一脸云淡风轻,好像刚才灌的不是苦药而是一碗清水。

边关用药与中原略有不同,一碗苦汁子熬出来还带着股腥气,严掌柜脸皱得变了形,抚着胸口干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赶苍蝇似的将两个抿嘴偷笑的婢女赶了出去,也不喝水,而是抓了把干果满嘴嚼着,一边抽气一边口齿不清地埋怨:“秦郎君,老严这次可是被你连累惨了。你既招了那姑娘,好歹也装几天老实,现在被人在这园子里堵了,你,唉……”

秦煌闻言眉头一皱,扯了张竹榻在他侧面坐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严掌柜却是误会了,我虽带累了你,但并不认得那位姑娘。”

“……你不认得?”

见他说得认真,严掌柜顿时一愣,呆了半晌后才开口:“那她为何要……”想起那支贯穿自己大腿的弩箭,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我也不知。”秦煌摇了摇头,想想又道:“大约是和前日晚上的刺客有关。”

“前天晚上?!”

“混在裴氏商队里的。”见严掌柜神情紧张,秦煌索性认真回忆了一番,道:“来的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扮作随队长工的样子,借机靠近想害我。他选的时机不错,可惜身手差了些,被我杀了。我本以为是裴氏在找麻烦,查了后却发现他家的份子和税都没少交,那当家掌柜在事后立刻上门赔罪,低声下气的,还主动让出了一大笔,看着确实不像主使的人,我便当是有人借着裴氏的名义挑事,收了东西后就没再管。现在想起来,那人用的虽不是弩箭,可涂了毒的暗器和手法倒是和今天这个相似的很。”

严掌柜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他犹豫着、怀着一线期盼问:“那人可是胡人?”

秦煌回想了一下,笃定摇头:“不像,应该是中原来的。”

“我的兄弟哎,那该是蜀中唐家的人,你是怎么得罪了那家子的?”严掌柜闻言顿时激动起来,情急之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顿时又是一阵杀猪似的哀嚎,差点飙出眼泪来。

秦煌有些好笑地将连连痛呼的严掌柜扶回床上,他平时也没少做刀头舔血的买卖,所以对自己被人盯上并不大在意,不过既然严掌柜有消息,他也乐得多问几句。

“蜀中唐家我有所耳闻,不过并未有过接触,严掌柜与我说说吧。”

严掌柜龇牙咧嘴地接了秦煌递来的油茶,喝了几大口定定情绪,随后长出了口气,靠在枕头上斟酌着道:“我年轻时曾去过川中恭州,听过一些唐家的消息。这唐家在前朝原是个刺客世家,专做杀人收钱的买卖,并且精通机关暗器。他们自贞观年间开始涉足商贾之道,发展至今已将蜀中大部分贸易都掌控在手里。唐家现在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名叫梁翠玉,年轻时是也江湖上出了名的侠女,比当今少林方丈玄正大师还高一辈,她后来嫁入唐门,培养后辈打理家事,唐家能有如今的地位,唐老太太功不可没。除此之外,唐老太太的儿子、曾经的武林盟主唐简唐大侠,也出身唐家堡,不过他在几十年前就退隐江湖踪迹全无,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唐简……”秦煌嚼着这个名字,沉吟道:“过去之事我并不清楚,仅知道我明教和唐家堡关系不睦。开元二十三年,唐门丐帮与我教会战于枫华谷,这两家表面联手,实则各有盘算、人心不齐,最后被我教一举击败,溃不成军,此后两家反目成仇,唐门弟子死伤众多,唐门门主也身受重伤。但事情毕竟已过去了近十年,唐家堡远在蜀中,我教西迁之后,和唐门几无来往,便是路过的商队一年也不见几支,唐门中人为何突然来找麻烦?”

严掌柜摇头道:“秦郎君想差了,我估摸着,唐家刺客找上你,很可能是接了关于你的单子。唐家这些年虽然转行做起了生意,但鲜少走西域这条道,除了这个,他们的老本行也未抛下,杀人收钱,不问身份只认银子,只多了些面上的规矩。据说他们开价比黑市上高出不少,可一旦接了单子,无论天涯海角都会完成任务,不死不休。许多人愿意多出几两银钱请他们家的人,除了身手和信誉,就是图个嘴紧,便是有人寻仇,也不会主动得罪唐家的人,这消息可不就瞒住了。唐门子弟多擅暗器与器械,今天那姑娘……我虽看不出她的功夫高低,但也知道她走的不是常见的武功路子,能毫发无伤地从你手中跑掉,想来也不是普通江湖侠士。你前天晚上杀了一个,若真是唐门的人,这个想必就是接了前任的活来杀你哩。”

秦煌低头把玩着那支从园子里捡回弩箭,想了一会道:“你说的在理,那姑娘的身手很好,之前近了我身边楞没露出半点破绽,一击不中果断收手,退路安排得甚是精妙,可见是做惯了这行买卖的。我在西域这几年,若是本地同行决计瞒不过我。”

听他这么说,严掌柜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仍是忍不住问道:“那可怎么办?我看她年纪不大,应是不如你的吧?”

“年纪不好说,做这行的,最擅的便是掩饰自己。”秦煌放开手上的弩箭,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神态,他上半身后仰,黑色的靴子直接踩在榻上。见严掌柜神色紧张,不由得轻声一笑,安慰道:“怕什么,之前是我没防备才让人跑了。我又不惧了她,若是再来,正好捉起来,看看是怎样一个美人儿。”

见他完全没有担忧之色,还有心思玩笑,严掌柜也跟着露出一个男人才懂的笑容,稍稍放下了心底的焦虑。他靠着秦煌搭上明教这条路子,每趟舍出的份子不多,路上又安全便利,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此时正琢磨着多投些本钱,是以不希望这里换一个不熟悉的主事。

“你可别唬我,杀手这行见不得光,又不是教坊的小娘子,哪来的美人。”

“便不是个绝色,也是清秀耐看。”回想起指尖肌肤相接的触感,秦煌稍稍出了会神,见识了对方超高的隐匿技巧,他也不确定早上见到的那张脸到底是不是真容,只觉得入手温软细腻,不似造假。

“秦郎君?”

意识回归,秦煌拿起茶碗灌了一口,将刚才的失神掩饰过去,开始回忆和唐家堡相关的情报。

“听说唐门现在的当家人是唐简之子,我记得他已是残废之躯,唐家就任由这样的人占着位置?”

“这些我倒不太清楚……”严掌柜遗憾地摇摇头,道:“恭州遥远,路途不便,若不是唐家近年涉足商途,消息基本传不出来。不过,唐家生意做得大,内里总有些龌龊。照我说,郎君还是别管那唐家,先想想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总被惦记着,连睡觉都不得安稳。唐门接下的单子,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你得赶紧找着主顾,要么杀了要么逼他撤了单子。唐门单子要价不低,没点门路也请不动他们,朝着这个方向去寻,准没错。”

秦煌颔首:“让严掌柜费心了。这次是我对不住您,等我处理了这事,商会那边会替您安排好的。”

严掌柜顿时喜形于色,只觉得早上一箭真没白挨:“那就多谢秦郎君了!”

谈了一会,见严掌柜面露倦色,秦煌主动提出告辞。他心里装着事,在离开绿柳苑后脚步一转,直奔明教在瀚兰城的据点。

大唐西域民风彪悍,又兼处在交通要道之上,是以鱼龙混杂。来往商贾、沙盗马匪、胡人部落,加上长期驻守在此的边军,一座城里往往是三教九流云集,大小摩擦不计其数。明教当年受朝廷打压,被迫西迁,在中原经营许久的势力几乎损失殆尽,钱财方面很是窘迫了一阵,加上教主陆危楼并不甘于常驻西域,一直试图找机会重返中原,所以那些坐落在交通道上的城镇均被明教用各种手段纳入掌控,决不允许其他势力染指。

唐门刺客的出现引起了秦煌的警觉,一个外来势力居然这样悄无声息地渗进瀚兰城,这对一向将此地视为自己囊中物的他来说,脸上颇有点挂不住。虽然秦煌也赞同严掌柜的观点,不过该查的还是要查,明教和唐家堡之间微妙的气氛在高层之间不是秘密,明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对方落脚,却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同时,秦煌也开始琢磨,自己最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引得对方出高价买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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