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街巷,一个心神不属,一个趑趄不前,却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李扶摇看着赵逸尘颀长的背影,有心询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几度欲言又止。
前面那人却忽地停下脚步,李扶摇心不在焉,一时不察,径直撞上对方坚实的后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赵逸尘回过头来,就见他眉眼低垂,长睫在脸上投下鸦羽似的一片阴影,衬得眉心红痣愈发灼人。
他本能地伸出手,指尖抚过对方脸颊,停留在挺直的鼻梁上。
李扶摇低哼一声,声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鼻音。
赵逸尘回过神来,轻声问道:“疼不疼?”
“还好。”李扶摇偏过脸任他察看,试探着问,“师兄,你自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逸尘本就没打算瞒他,只是心中万千思绪,不知从何说起。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扶摇都以为他不愿回答了,方才斟酌着开口:“我见到池烨的第一眼,便觉得他极像一位故人……”
李扶摇忽地想到了初见池烨那日,心中升起一丝明悟:“我先前初见他时,便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来这番因果落在了师兄这里。”
赵逸尘收回手,看向某个深刻在记忆中的方向:“师弟说得不错,十五年前,你曾见过他一面。”透过浓重的夜色,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场纷扬大雪。
“十五年前……”
天宝元年,十二月。
“此类罪臣,心怀豺狼之心,不知覆露之恩,敢施猖狂之计……”
“当正其刑书,与众弃之,兹次国典。宜准法处斩,其余支觉,并从别敕处分……”
一纸敕书,千里徒刑。
头戴木枷,身着单衣,脚穿草鞋,一行人咬紧牙关,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麻衣粗糙,行动间的摩擦使得受刑未好的伤口隐隐作痛,两个瘦弱的少年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跟上流放的队伍。
“太慢,太慢!”
眼看押送官兵拎着鞭子过来,那高个少年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扑倒同伴。
背后传来火辣的痛感,他轻轻抽着气,没有发出任何叫喊——近日经历教会了他何为忍耐。
那官兵胡乱发泄一通,似又被什么吸引了注意,甩着鞭子气急败坏地离开。
少年这才缓缓松开紧搂同伴的手,胸中强撑的一口气再也蓄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
那矮个少年紧紧抓着他手,泪眼模糊:“池墨生,你怎么样了?”
池墨生拍拍他背,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少年把耳朵凑了过去,这才勉强听清是“扶我一把”。
他摸了把泪,慌忙把人扶起来,这才注意到流放的队伍早就纷纷往道旁避让,只为避开一辆疾驰的马车。
池墨生刚挨了一顿鞭子,行动不便,二人动作迟缓了些,眼看已经避让不及,那矮个少年心中一片空白,身体却率先做出了反应,转身将池墨生扑倒在地。
车夫见状急急勒住缰绳,马儿双蹄高扬,又重重落下。
车帘掀开,探出一个清冷绝尘的道装少年,眉心一颗朱砂痣鲜艳夺目,随着少年蹙眉的动作微微一动,就听他问道:“发生了何事?”
明明是隆冬时节,那车夫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回过神来,慌忙回道:“似是撞到了人。”
那少年尚未答话,就听车内一人缓缓开口:“扶摇,你且下车看看,若是有人受伤,便先上车救治。”
“是,师父。”那被称作扶摇的少年应声,随后纵身跃下马车,只是在看到地上二人时,动作顿了顿——那是两个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身形纤瘦,衣不蔽体,矮个少年早已人事不省,高个的少年将他搂在怀里,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扶摇回过神来,响起掌门吩咐,快步上前:“请二位上车疗伤。”
池墨生抬头,平静地和他对视一眼,又很快转开视线。
扶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一众押送官兵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为首官兵本打算先抓了人问罪,再趁机敲诈一番,可等到看清来人装束,却是立马打消了心思——这小道虽瞅着面嫩,衣着却不凡。
李唐本就以道立国,纯阳教更为朝廷所推崇,历代皇帝都会上山拜祭,当今更是开辟了“道举”一途,他一个小小押送官,可不敢随意开罪这些道士。
那为首官兵冲众人打了个手势,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道:“不知这位道长从何而来?”
扶摇对着押送官兵打了个稽首:“我乃纯阳教中弟子,随掌门入宫觐见圣人,此行正欲回返观中。”
“原来是纯阳宫的道长。”那官兵连忙回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马车所在,想到里面坐着传说中的纯阳掌教,语气愈发客气,“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扶摇解释道:“适才车夫驾车不利,不慎伤了这二位,掌门命我将人带上车救治,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那官兵有些犹豫,“不是在下刻意为难,这二人乃是流放西北的犯人,实在是通融不了。”
扶摇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若是不及时治疗,他们会死。”
官兵猜测这小道应是常年在山中清修,所以不通俗务,于是凑近他小声道:“西北苦寒,又适逢严冬,若是死在路上,便是他们的命了。”
扶摇闻言面色一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那高个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像是掺了沙砾,语气却坚定:“我倒是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官兵正头疼着,既不想开罪这些道士,又不愿意放过这两个犯人,见这少年言之凿凿,心中一动,倒是好奇他想说些什么。
只见那官兵将少年拉到一处角落,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再回来时,眉目舒展,指挥手下取来一卷残破草席,当即将那躺倒在地的矮个少年裹了进去。
“这是……”
那官兵扬了扬手,原本停滞的押送队伍又缓缓运作起来,宛如一条蜿蜒的长蛇,在雪地里留下一片痕迹。
那官兵笑道:“这小子说了,他弟弟已经没气了,照规矩是该草席裹身,再挖个坑埋了。”
扶摇还怔愣着,倒是那撞了人的车夫反应过来,忙上前搂起草席:“冻土坚硬,大人们还得赶路,这等小事,我等愿为大人分忧。”
那官兵摆了摆手,转身离去,高个少年紧随其后,踉跄的脚步分明疲惫,背影却依旧挺拔,像雪地里的一棵竹。
“扶摇,该走了。”车帘不曾掀动半分,车中人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扶摇收回视线:“师父,我……”
“你救不了他。”车中人轻叹,“没有人能救他。”
——
“原来是他。”李扶摇回过神来,眉头微蹙,“我记得你后来去找过他,说他已经……”
“是。”赵逸尘收回视线,自嘲一笑:“自入纯阳门墙,我无时无刻不想去找他,只是到掌门师叔允我下山,已是数年后了,好不容易去到流放之地,却只得到他身故的消息。”
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本是一桩好事,师兄看起来却并不开心,李扶摇不解,犹豫着开口:“那他的伤——”
“我刺了他一剑。”赵逸尘咬了咬牙,“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池墨生了。十五年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可他却故作不识。”
“我一时气愤,想试探他一番,可他却偏偏没有躲开,我——”
李扶摇替他顺气,安慰道:“他说不定有自己的苦衷。”
赵逸尘捉住他手,贴近心口,似是能从中汲取力量:“师弟,你说得对,我太冲动了,好在我及时收住剑势,这才没有伤到要害。”
李扶摇想了想,建议道:“虽说没有大碍,师兄却还是要替他买些伤药,其余一切,不如等将人治好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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