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塞北的广武城近来因着薛家军的入驻和即将到来的喜事,空气里都浮动着不同于往年的躁动与欢欣。薛直的婚仪筹备占据了两位长辈的大部分心神。薛夫人雷厉风行,负责一应对外联络、采买清单;陈梦鳞心思缜密,把关流程细节、礼仪规制。两个原本陌生的妇人,因着对晚辈共同的爱护,竟迅速结成了坚实的“同盟”,将婚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这日午后,一场急雨洗去了连日的闷热。薛夫人拉着陈梦鳞在屋内比对聘礼单子,薛直去了军营未归,蔓华带着药童炮制刚采购回来的草药,裴元陪着顾之岚在窗下安静地翻看图画,续缘刚被按着喝完药,现在正抱着心爱的小玩具在后院乱跑。医馆前堂,暂时没有了病人,只剩下淡淡的药香弥漫。
陈梦鳞寻了个空隙,从屋内出来,信步走到前堂。她的目光落在了正在药柜前小心翼翼用软布擦拭一方古旧砚台的老者身上——正是这间医馆真正的主人,任平。
这几日,陈梦鳞忙于婚事,与这位老馆主虽有几面之缘,客气地打过招呼,却未曾深谈。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始终在她心头萦绕。老者沉静的气质,整理药材时一丝不苟的神态,尤其是那双看透世情却依旧温和的眼睛,总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些模糊片段。
陈梦鳞拄着手杖缓步走近,声音惊动了任平。
任老抬起头见到是陈梦鳞,露出一个笑容问:“陈大夫,可是需要什么药材?老夫这就去取。”
“不必麻烦任老先生,不过是忙过这阵正好出来透透气。”陈梦鳞在柜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扫过他手中那方砚台,看似随意地开口,“老先生这方砚,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任平用软布轻轻摩挲着砚台边缘,眼神有些悠远:“是啊,旧物了。是很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那时……还在师门,蒙恩师不弃,允我旁听教诲。”他话语平淡,却让陈梦鳞心中那根弦猛地一紧。
“师门?”陈梦鳞不动声色地追问,“不知老先生师承何处?观您气度,绝非寻常野逸。”
任平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陈梦鳞,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她如今的容颜,看到数十年前的某个影子。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缓缓道:“陈大夫来自长白山一带,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教导出的蔓丫头,一手针封穴术,已得其中三昧,火候把握,颇有……令尊当年的风范。”
“针封穴”!这是他们家秘传的针法!陈梦鳞心头巨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她幼时家中确实常有一位姓任的师叔来访,与父亲平辈论交,性情温和,最爱摸她的头,夸她聪慧。记忆里那张模糊带笑的脸,与眼前这位皱纹深刻、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者,渐渐重合。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手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您……认得家父?也认得这针法?”
任平放下手中的砚台和软布,双手平放在膝上,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郑重姿态。他看着陈梦鳞,眼中情绪复杂,有追忆,有痛惜,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你父引我入宗,待我如友。梦鳞……丫头,你可还记得,当年总喜欢给你带城外李记桂花糖的师叔?”
“任师叔……”陈梦鳞喃喃道,那个模糊的称呼与记忆中的甜香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她猛地站起身,眼中已盈满水光,“您……您真是任师叔?!您还活着?!”
几日前,蔓华将修补好的那部分药经交到她手中,并告知一部分来源正是任平老先生多年珍藏的残篇时,她心中就隐约有了猜测。此刻,这猜测被任平亲口证实。
任平胡须微微颤抖:“是我、是我啊,梦鳞!苍天有眼,竟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故人之女!”他老泪纵横,绕过药柜,陈梦鳞也快步上前,两人在满是药香的前堂,执手相看,皆是无语凝噎。
良久,任平才引着陈梦鳞重新坐下,用袖子拭去泪水,声音沙哑地讲述起来:“当年,药宗突逢大难,剑楼①他察觉不妙,自知难以幸免。他知我并非宗内核心弟子,又常年在外游历行医,目标不大,便在最后一夜,设法让宗主将我唤去,将这卷《神农百草经》残篇交于我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正忙碌的蔓华。“他说,‘平之,药宗道统,不能绝于我等之手。此经乃根基,你带它走,寻个安稳之地,隐姓埋名。若……若我宗门血脉不绝,或有天赋仁心之辈,便将此经传下,也算为我药宗留一点星火。’我……我愧对师门,无力回天,只能带着这沉甸甸的托付,一路颠沛,最终在这雁门关落脚,开了这间小医馆,苟全性命至今。”
陈梦鳞早已泪流满面,紧紧握着任平干枯的手:“师叔,莫要自责!若非您,这药经也难以保存,是您保住了药宗根苗!”
任平重重叹了口气:“是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蔓华这孩子初来广武城时,我便留意到她。她看病开方,手法思路,隐隐有药宗的影子。后来见她施针,那起手式,那运针的韵律,分明就是你家的针术!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必是与剑楼有关的人。只是……不知你尚在人间,更不知你们师徒情分,不敢贸然相认,生怕给她、给你带来灾祸,只能在一旁默默看顾,将一些基础的药宗医理,借机传授于她。”
陈梦鳞含泪点头:“我明白,师叔苦心。我当年带走蔓华,亦是如此考量。不敢让她知晓身世,不敢让她背负太多,只望她平安长大,医术有成。如今,她与薛直情投意合,即将成家,又有师叔您在旁,这层身份,也该让她知晓了。”
“正是此理!”任平情绪激昂,“先人在天之灵,若见蔓华如此成才,又得此良缘,不知该有多欣慰!”
两位劫后余生的长辈,在这雨后的医馆前堂,执手泪眼,既是哀悼逝去的宗门与亲人,更是为这绝处逢生的传承与希望。药香氤氲中,一段沉寂多年的历史被重新提起,一份沉重的托付终于得以交接。
而这一切,尚在忙碌蔓华尚且不知,但是冥冥中她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又把面板调出来扫了一眼,确定没有新提示后就将其归咎为错觉,扭头继续跟小药童讲解药理。
“还在忙吗?”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蔓华抬头,见薛直不知何时入院。他换下了沉重的玄甲,只着一身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温润柔和。
“还好,就剩一点了。”蔓华示意小童继续去忙,“不过……还有些恍惚,好像事情突然间加速了一样”
薛直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略显沉重的药杵,替她研磨起来:“是不是还没做好身份转换的准备?”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于我而言,你还是你,是东陵蔓华,是我明日要娶的新妇。”
两人便在这院中,一个慢慢分拣,一个沉稳研磨,偶有低语,多是沉默,却自有一股无需言说的亲昵与默契流淌。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前堂传来药童引路的脚步声和薛燧峰标志性的大嗓门:“二哥,这边!大哥肯定在后头……”
话音未落,后院门口猛地冲出一个小小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直扑向来人——正是玩得上头的续缘。他跑得太急,脚下被晒药的竹匾边缘一绊,惊呼着向前栽去!
目标正是刚踏进后院薛浸岳。
事出突然,薛浸岳常年征战养成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瞳孔微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那双惯于握持兵刃、布满厚茧的大手迅捷而稳当地伸出,精准地捞住了那个眼看就要摔个结实的小团子。动作流畅,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续缘吓得闭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硬邦邦却十分安稳的怀抱。他怯生生地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薛浸岳稳住身形,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小家伙约莫四五岁年纪,穿着寻常布衣,却粉雕玉琢,一双大眼清澈见底,最奇特是那对有着旋涡撞的眉毛,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见这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正好奇的看着自己。薛浸岳确认孩子没事,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小心些,莫要摔着了。”
“续缘?”薛直闻声快步走来,一眼就看到了两位弟弟、以及被抱起来的续缘。“浸岳,燧峰,你们怎么过来了?”
薛燧峰笑嘻嘻地凑过来,戳了戳还被薛浸岳僵直抱在怀里的续缘的小脸蛋:“来找你啊大哥!刚刚还跟二哥说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些被你抛下的军务文书呢。”话语不乏调侃的意味,但是满满的怨念显然是让他记起了前几年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薛直听得不自觉清了下嗓子。
薛浸岳有些不自然地将孩子放下地,续缘脚一沾地,立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就算身体还没调养好,他还是呲溜一下蹿到了薛直腿后,攥着薛直的衣角探出半个小脑袋,眨巴着眼睛打量这两个‘陌生’的叔叔。
薛直无奈,拉起续缘对两个弟弟道:“进去说吧。”便引着他们走向后院深处。
后院树荫下,又是另一番光景。蔓华刚与裴元接班照看顾之岚,现在正坐在凳子上,顾之岚安静地坐在她身前。半长的白发被散开,蔓华指尖灵活地穿梭,已编好了一小节细密整齐的辫子,动作轻柔,目光专注。
续缘看到蔓华,立刻忘了刚才的惊吓,撒开薛直的手,嘴里喊着“阿娘!”又像个小炮仗似的朝着蔓华的方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娇地蹭了蹭。
薛浸岳的目光,顺着那奔跑的小团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女子身上。她背对着他们,身姿窈窕,一袭素净的衣裙,墨发如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听到动静,她微微侧过头来,露出清丽柔和的侧脸轮廓,阳光下,肌肤细腻,脖颈纤长。她先是摸了摸扑过来的续缘的头,然后才完全转过身,看向他们这边。
薛浸岳瞬间明了。这位,定然就是那位他只闻其名、救治幼侄、让大哥铁树开花的未来长嫂——东陵蔓华。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侧头看向身旁的薛直,语气带着点调侃:“大哥,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小弟我来雁门关也有几日,竟至今才得见长嫂真容,还需得如此……‘偶遇’。”
薛直被弟弟说得微微一噎,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对蔓华温声道:“蔓华,这是我家二弟,浸岳,前几日刚到的。”又转向薛浸岳,“浸岳,这是蔓华。老三燧峰,前几年见过。”
蔓华已站起身对着薛浸岳示意:“薛二将军。”又转头看着护在薛浸岳身侧的薛燧峰道,“这次我们三将军是正常进来的吧?”调侃的语气让薛燧峰面上一郝,显然是想起来初次被柳夕‘逮’进去又被大哥收拾的事了。
“哎呀嫂子这是肯定的啊哈哈哈哈哈。”薛燧峰在薛浸岳身后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拜拜的,看得蔓华跟薛直一阵好笑。
薛浸岳挑眉,直觉这中间显然有些故事,他心中盘算着怎么‘审问’自家小弟,明面上还是正经向蔓华还礼,语气正式许多:“薛浸岳,见过长嫂。”
他目光快速扫过蔓华身旁依旧安静、却任由蔓华牵着手并未躲闪的顾之岚,心知这应是裴先生那位有疾的外甥女。看来这位未来长嫂,不仅医术了得,照料孩子也很有一套。
“长嫂见谅,”薛浸岳言归正传,目光转向薛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兄弟二人此来,实是奉命‘捉拿’大哥回营。积压的军务已堆满案头,参军主簿们都快急得上房了,言说主将马上大婚,许多事务还需尽快定夺,耽误不得。”
蔓华闻言,眉毛微挑,目光径直转向薛直,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戏谑:“哦——?原来我们薛将军是‘擅离职守’跑来的呀?”她眼中笑意盈盈,挥了挥手,做驱赶状,“既然如此,军务要紧,三位薛将军,慢走不送?”
她这般俏皮的模样,与方才温柔沉静的模样判若两人,看得薛直心头一软,却又无可奈何。薛燧峰在一旁捂嘴偷笑,薛浸岳虽板着脸,但仔细看去嘴角亦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薛直看着蔓华那“你快走”的眼神,只得点头:“好,我这就回去。”他深深看了蔓华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然后转身,对着两个弟弟,“走吧。”
薛燧峰立刻笑嘻嘻地跟上,薛浸岳再次对蔓华抱拳一礼,这才随着兄长离开。
①陈剑楼:陈梦鳞之父,独好武技,是名医辈出的宗门中罕见的武林高手。——《刀圭长老· 陈梦鳞》
有老婆没兄弟的薛大将军终于被自家两个好弟弟‘制裁’了,好耶[坏笑][坏笑][坏笑]
另外,热烈祝贺亲友闪亮登场[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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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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