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好。”
落难侠客在众人介绍下,微微欠身,非常恭谨地向亓秀秀抱拳行礼。
“你好。”亓秀秀回礼,仔细端详着他,心说正版的和上面那个牛精恶面看起来确实不太一样,尽管满面疲累,神情却依然沉稳坚毅,双眼也炯炯有神,称得起侠客二字。
“我不慎流落此地,得各位奔走相助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又累及女侠只身赴险,实在惭愧,无以为报。”落难侠客长揖不起,掷地有声道,“从今以后,在下之命即是各位之命,在下之躯即是各位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这谁教的?”亓秀秀刚开始还有几分感动,后来实在是越听越出戏,转头狐疑问道,“怎么这么耳熟呢……你们跟他结义了?”
曲小蕨嘿嘿偷笑了两声,岔开话题,举起手给亓秀秀看与勾魂使者过招时受的伤。
“秀秀姐你看,那些勾魂使者不仅刀枪不入,被它们身上的黑气沾到都是一道伤呢。”她到底年纪小一点,又一直在生死边缘奔逃,此刻骤然放松下来,便黏黏糊糊地挨在亓秀秀身边撒娇,“好疼的!”
阴界不知道是什么规则,背包仓库里的药品都取不出来,伤口得不到很好的处理,即使敷了草药,愈合得也慢。亓秀秀看着她满是擦伤、黑气缭绕的小臂,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下面不能用背包,就把绷带在身上缠几圈再下来了。
“腿上的伤呢?给我看看。”
“啊?这个就不用了,没什么事的。”还在美滋滋等安慰的曲小蕨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就,一点点破皮嘛。”
她调整站姿,试图将受伤的腿藏在后面,不让亓秀秀看清楚:“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走吧?总待在原地,勾魂使者会追过来的。”
“……”
话到了嘴边,又无话可说。即使独自一人举着火把慢慢走进冰冷漆黑的湖水中,奔赴幽暗无光的深渊时,亓秀秀也没有害怕或畏缩过,现在却竟然破天荒地心生怯意。
“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是我来晚了。”
“啊?”不仅曲小蕨,还牵着马站在一边的李千驰都傻眼了,“说什么猪话呢,咱剧本上可没写煽情环节啊。”
亓秀秀摇了摇头。
藏也没用,李千驰接住她时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轻铠下绷紧的肩膀,曲小蕨朝她跑过来的时候跛着的腿、笑起来却仍然因为疼痛拧着的眉,清清楚楚,早都全部落进她眼底。
命运如同纺锤上的丝线,时刻向前滚动着,将每一处微小的变动都织进最终的结局,毫厘不差。决定转换恶面时的斟酌,站在漆黑湖边时的犹豫,或许都是同伴们身上这些狰狞伤口的来源。
那句对不起一出口,她才有些恍然地想,为什么柳七刀总是在道歉呢?
亓秀秀自己的脾气爽快干脆,便总觉得柳七刀性格似乎也太过温吞了,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容易瞻前顾后,让人很无奈。说到底,任何事都不会是他一个人的错,总是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真的很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在这种事上纠结,是因为绥梦山和华清宫的兰瑾给他们队的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同样挣扎在死亡边线、甚至可能还要靠别人拯救的人,没资格回味过去、虚构可能,将精力浪费在自怨自艾上,是最没用的行为。
可是,不久之前她还站在柳七刀身后,看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沙土里。现在情景变迁,站在人群中央的成了亓秀秀自己,而只有当她站在这里时,才真正地明白了柳七刀的心情。
——人怎么可能是纯粹理性的,若真有纯粹理性的人,又怎么可能有着这样深切的牵绊。
由爱生忧怖,情深而责切。心有所系,身才有所累。
“不是,我们不是之前早就说好了,要打倒个人主义、禁止独断专行、大力弘扬集体责任制吗,你这又是搞哪套?”李千驰嘴一撇,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来,肘肘她,“整这么严肃,我可不敢跟你玩了。”
伤感的氛围被他一肘子捣得烟消云散了,亓秀秀有点无语,迅速地调整了一下心情,将注意力放回到正事上来。
“船是我从幽隐乡划来的,只有一条,就这么小。”她组织语言,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一次带走八个人不太可能。”
“你看我们在搓的这个棺材板儿能用上吗?”陆厌屈起手指敲了敲目前还完全看不出是船的绝世奇遇三代目,“之前也做了两条船,不过很快就报废了。”
亓秀秀蹲下来,扯了扯那些还沾着血迹的草绳,摇了摇头:“不行,奈河比瑶池倒影出的湖泊大多了,距离不是在四个岛之间穿梭可以比的。不然我们分两批过河吧,你们觉得呢?”
李千驰不知道有没有思考,反正张口就来:“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
……你刚刚还在说要打倒个人主义,禁止独断专行。亓秀秀跳过了他,问安静站在一旁的付井仪:“小付老师,你觉得呢?”
付井仪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你比我们都熟悉水情,直接决定就好。”
“我都OK,听安排。”陆厌不等人问,直接举手表态。
“……”亓秀秀看向饿了么队的两个人。
仇非和祁云纵一前一后站在人群之后,两个人大约是疲惫到了极点,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只在刚见面时和她打了招呼。
仇非一贯是这样沉着的个性,现在和她对上目光,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是完全交由她负责的意思;祁云纵……祁云纵好像站着睡着了。
看着他们俩,亓秀秀心里有点紧张,又有些疑惑: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人主动问起上面发生的事,来时做了整整一路的心理准备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即使如此,她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将噩耗告诉大家。
算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回到幽隐乡,时间宝贵,不能浪费。
她下定决心,便道:“小蕨轻,第一批可以带四个人上船,就定这位侠客、小蕨、付老师还有陆厌吧。千驰、非姐,呃,醒一下,你们三个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们。”
“这船靠谱吗?结实吗?你们安全不?”李千驰凑上去观察那只小船,屈起指节咚咚用力敲了两下船板,疼得嘶了一声,“倒是挺硬的。”
“这是我找幽隐乡的船夫要的,比你靠谱,放心吧。”亓秀秀看着李千驰龇牙咧嘴,笑了一声,“倒是你们留在这里,才应该小心一些。”
“勾魂使者是跟着落难侠客走的,他离开后,留下的人反而安全。”付井仪道,又转头对落难侠客说,“不必道歉。”
落难侠客话到嘴边被准确预判,露出一副感动兼惭愧的神情,很自觉地站上了船,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缩了起来。
时间紧张,其余人陆续上船,付井仪站稳后回身去扶曲小蕨,被陆厌拦了一下,自己伸手将一瘸一拐直蹬腿的曲小蕨提进了船舱。
动作间,他的兜帽落了下来,露出横贯在左脸、一直延伸到侧颈处的一道狰狞裂痕。
“你的脸……”亓秀秀瞥见了,倒吸一口凉气。
“还好还好,我也不是靠脸吃饭的。”陆厌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拉好兜帽,笑嘻嘻道,“不像有些人的手,骨头都磨出来了,还不自觉呢。”
这话意有所指,亓秀秀一边用力将船桨插入淤泥中,一边看向付井仪,便见他平静道:“这样的伤每个人都有,大概是沾染了勾魂使者身上的死气,看起来才比较可怖,不用放在心上。”
“快别说了吧。”
李千驰矮下身子,半个肩膀抵在船尾,配合着亓秀秀的动作将小船往前推,闻言便道:“等会儿秀秀又该道歉了。”
亓秀秀叹了口气,不想搭话,用力将桨往上提。
错杂的脚步溅起黏连泥泞的水声,沉重的船只在众人的协力下慢慢挪动着,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忽地一震,哗啦一声,轻快地滑入了深水之中。
“哇、哇!真的可以!”
曲小蕨扒着船舷,看着小船入水漾起的波纹,兴奋大叫:“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嗯,该回家了。”亓秀秀撑着桨,也忍不住笑起来。她转过身,朝岸边的三人遥遥挥了挥手,喊道:“等着啊!”
“知道了!”李千驰吼回来,“拜拜!”
顺水行舟,船快得像箭,他的身影很快就变小了。远远看去,天策银铠在血红月光下闪闪发亮,一个简笔画似的小人叉着腰很自豪地站着,跟旁边的两个同伴指着这边比比划划。
有点好玩,亓秀秀凝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很沉吧。”
陆厌蹲在一边研究船桨,看她回神了,便问:“要不要我划一会儿?”
亓秀秀就等他这句话呢:“我不是在跟你客气,这船谁搞来的谁才能划,不信你可以试试。”
陆厌也是实干派的,试试就试试。他上手接过来,摆了个非常专业的姿势,只可惜没划两下,本来飞快前进的小船顿时像失了方向似的,滴溜溜在水里打转。
“不会吧?”
万能的打工皇帝明教第一次遇到此等挫折,不信邪地换了把桨,小船也很给面子,直接开始倒着走了,差点创造逆水行舟的奇迹。
这下无话可说了,陆厌嘀咕着离谱坐了回去,曲小蕨则凑过来:“秀秀姐,累了就停下歇会儿,一定要休息嗷!”
“放心吧,船是顺着河水在走,一点都不累。”亓秀秀对她笑笑。
一船三个乘客也不吭声,就静静地盯着她看,给亓秀秀看得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确定了她是真的不累,才纷纷挪开眼睛,休息去了。
哗啦、哗啦。
双桨破开暗红的水波,小船晃晃悠悠,顺流直下,驶向每一个徘徊无路的魂灵都梦寐以求的他乡。
曲小蕨趴在船尾看它驶过留下的水痕,小声地哼着一首英文童谣。陆厌抱着臂倚在舷边,兜帽遮盖下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付井仪则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青玉流平放在一旁,闭上了眼。
很快,四面都已经是不见边际的河水,再没了陆地的影踪。巨大的红月倒悬在水中,除了漾开的波纹,几乎看不清天和地的分界线,船行其间,像穿过一个夜半时分的梦。
“Row row row your boat,gently down the stream.”曲小蕨摇头晃脑,“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Life is but a dream.”
亓秀秀含着笑,顺着曲小蕨哼唱的节奏,打着拍子,轻轻地推着双桨。
十指连心,她握着桨的双手像被大火灼烧过一样疼痛,那熊熊的烈火顺着血液一路烧到了心脏,沉进五脏六腑犹未满足,越烧越烈,好像要将她整个人由内而外焚作一堆飞灰。但即使如此,她的动作仍然轻快而放松,就好像歌里唱的那样,这只是某次寻常出游,她划着一艘最普通不过的小舟,带着朋友们,在轻快的歌声中向预定的目的地驶去。
奈河茫茫,四面八方都是红得发黑的河水,一成不变的景色单调而乏味,很快,曲小蕨的歌声就慢慢地低了下去,蜷在亓秀秀腿边睡着了。
水波轻轻地推着小船,摇摇晃晃,像孩提记忆中妈妈温暖的臂弯;盖过了浓重血腥味道的,是身边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淡淡香气。
这是她到第七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
摇橹声慢慢小下去,远处已经模模糊糊看得到地平线,那就是幽隐乡。亓秀秀松了口气,放下双桨,看向另外两人。
逼仄的船舱对五个人来说还是有点小了,陆厌屈着一条腿,半个身子都斜探在外面,暗色的河面上倒映出他的脸,又被水波摇碎;付井仪依然靠着船舷,望向被笼罩在血红迷雾后的远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的疲惫是肉眼可见的,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亓秀秀轻声道:“等会儿到了幽隐乡,你们就去找张承玄留下的界碑,碰一下就可以回去了。”
“这个倒是不急,我们主要是想知道,上面还好吗?”
陆厌摸着下巴,左右偏头端详着自己的脸在水中的倒影:“你刚来的时候没提,我想,大家心里应该都有数了吧。”
他很专注地看向河面,并没有分给亓秀秀半点余光,只放低了声音,怕惊醒曲小蕨那样轻轻地问:“是不是出事了?”
李千驰翻身下马,单手拉住缰绳,又回头看了一眼。
荒野滩涂幽静无声,他纵马沿途巡逻了大半圈,都没再见过勾魂使者,看来它们确实只追着落难侠客行动。
他松了口气,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一松,步伐就跟着变得踉跄起来,快走两步,抱住绿螭骢的脖颈,将脸埋进它光亮柔顺的鬃毛里。
裴洛川真的吹毛求疵,他每天都给小绿刷毛,它身上明明只有皇竹草的清新气息,哪有什么马味儿。
他摸了摸小绿的头,绿螭骢打了个响鼻,眨动着黑亮亮的大眼睛,温顺地低下头。它还没有完全从刚刚激烈的奔跑中平复下来,但依然很安静地靠在李千驰身边,用脑门抵着他的手,等待着天策的下一个指令。
感受着掌心热乎乎的温度,李千驰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一个帖子:
求问,是不是每个中年人在下班之后都会在车里静坐发呆半个小时再回归家庭?
他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将诡异的既视感抛到脑后,直起身来,捋了一把小绿的鬃毛。
“你也累坏了,去休息吧。”
马蹄清脆,绿螭骢像任驰骋冲来的时候一样在奔跑中隐去了身形,转眼间滩涂上便只剩一串积了水的蹄印,每个小水坑里都倒映着一轮暗红的圆月,粼粼地泛着微光。
李千驰将一直提在右手的长枪背了回去,轻轻呼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往河边走去。
和脸上的表情不同,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有第七天即将结束的快乐,一口沉甸甸的气哽在胸口,好像半只脚踏在悬崖边上,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刚看见亓秀秀时的激动和开心,现在也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深黑的天幕中独月高悬,河水拍岸,苇叶在微风中不住地摇晃,仿佛一刻也无法停歇,让人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感。他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径直朝还留在岸边打坐调息的仇非和祁云纵走过去。
“怎么样?还有发现别的勾魂使者吗?”
仇非见他回来,便问。
李千驰道:“全都消失了,看来我们应该已经完成了救助落难侠客的任务。”
“还不算完吧。”仇非扶着盾慢慢站起来,远眺河面,“游戏里通关的判定方式,是击败所有红名怪之后,等落难侠客说出‘多谢侠士相助’才算完成。从被转换的第一天到现在,落难侠客已经对我们说过无数句多谢了,勾魂使者仍然源源不绝,显然,帮助他离开现在的困境才意味着任务的结束。”
“他不是已经上了秀秀的船了么?找到幽隐乡就能回去了。上面虽然有恶面,但只有六个,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李千驰故作轻松地笑笑,其实这话说得连自己都不信。什么叫只有六个恶面?在座各位谁不是身怀绝技,一个恶面估计就能把大家折腾得够呛,还嫌六个少吗?就算是他们被勾魂使者撵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也从没期待过再多下来几个人。
他望向仇非,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到确切的回答。
仇非何尝不知道李千驰心中所想,但她沉默了一会儿,也只是轻声道:“也许吧。”
百战浴血、连日奔逃,他们能做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做完了,连落难侠客发布任务的机制都被运用到了极致,可以说,如果这是一场舞台剧,那属于他们的部分,应该已经到了落下帷幕的时刻。
一面水镜分开两个不同的世界,不能相闻,不可相望。
结局未知,在回到翡翠瑶池前,他们只能相信在另一边的队友们也已经做好了他们该做的事情。
不再需要警戒随时可能出现的勾魂使者之后,几人坐在河边,一时安静,竟然有些无话可说。仇非看了看盘腿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祁云纵,思来想去,还是问李千驰:
“你比较熟悉秀秀。她……是不是有点奇怪?”
啪的一声轻响,李千驰捏在手里拽着玩的苇绳被扯成了两截。
终于听到了最不想听的话,他笑不出来了,心也是真的沉了下去:“你也看出来了。这么明显吗?”
“倒没有。”仇非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她好像在一直避免跟我和祁云纵对视,但又会暗地里观察我们,估计是我们的恶面在上面搞了些大动作吧。”
说话间,她虽然有几分犹疑,但却不是揣测或询问的语气,更像是说服自己:“龙葵和谢不若都挺机灵的,柳七刀虽然呆了点儿,但也算不上傻……”
“但看落难侠客的意思,恶面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只不过是变成了黑化大反派。”李千驰忍不住说,“还是挺难分辨的。”
“你觉得你的队友们会察觉不到‘你’的变化吗?”仇非问。
李千驰道:“肯定会啊!不要怀疑我们蓬莱没——我们蓬莱哪——我们队的羁绊!”
“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羁绊吗?”祁云纵随口说。
李千驰无法反驳,干脆无视了这句吐槽,正色道:“总而言之,我的恶面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肯定会想方设法离他们远一点,这样才不会被看出破绽来,你们的恶面应该也一样……话说,恶面会有什么样的邪恶想法,你们有数吗?”
“没坏过,不知道。”祁云纵道,“我内心最邪恶的想法就是把放开题报告的档案室一把火烧光,或者黑进教务系统把院长开除。”
李千驰不赞同地看着他:“这里是翡翠瑶池,去哪里给你找教务系统。”
“说怪话真的能让你们解压吗?”仇非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抵住额头,想了一会儿才下结论:“秀秀也不容易,别给她增加这种压力了,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等回去之后自己看吧。”
他们三人做出的决定,已经独自返程的亓秀秀还一无所知。空船速度比去时更快,走过一次的路线也被她牢刻在脑海之中,不多时,便可以隐约看到岸边那三个等待的身影了。
水花细碎,芦草婆娑,小船陷进浅滩的淤泥中,缓慢地停了下来。
她放下船桨,看着靠拢过来的三人,先开口叫了一声仇非:“非姐……”
仇非抬起手,示意她不用接着往下说了。
“出事了,对吗?”
仇非的敏锐在意料之中,倒不如说她没察觉才是奇怪,亓秀秀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千驰看看亓秀秀,又看看仇非和祁云纵,这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平静得令人不安;仇非向来就是理智内敛的人,祁云纵的电波一般人接不上,但亓秀秀也这样,就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被孤立了的感觉。
“没关系,我们还是自己去看吧。”仇非冷静道,“想必恶面们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但是现在的情况,无论发生了什么,应该都只能接受了。”
能接受吗?
想到谢不若,亓秀秀一时语塞。
时间不等人,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几人陆续登船。淤泥滞阻,还需要外力推动,亓秀秀站在船尾正指挥李千驰,祁云纵却两步迈了过来,坐在她身边。
纯阳的鹤氅道袍下摆沾满了污泥血渍,湿哒哒地拖在船舷上,他并不在意,一坐下便立刻伸出手,五指伸开,掌心向上,正对着亓秀秀。
没看懂。
现实中没有近聊频道,不能扣问号白字。亓秀秀凭借自己的理解,和他握了握手。
“好商务啊。”握完手祁云纵如是评价,又说,“船桨给我。”
正努力干活的李千驰闻言小发雷霆,吐掉嘴里叼着的苇草,小船入水的一瞬间便搭住船尾翻身跳了进来:“跟我抢活?给我,秀秀!”
骤然增加的重量让小船左右摇晃两下,亓秀秀驾轻就熟,也懒得解释了,直接一人发了一根桨:“都有份。”
两人自信接桨,努力片刻后,还是仇非扶额叫停:“别划了,让船走吧。”
亓秀秀接过两人蔫头耷脑还回来的船桨,也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只是将两只船桨往水里轻轻地一摆,再普通不过的动作,那小船便听话地动了起来。
好神奇。李千驰趴在船边,百思不得其解,眼看这船顺水行舟走得飞快,好奇心起,伸手去捞了一把暗红的河水。
“嘶!”
手甲在漫长的奔逃中早就缺损了,手掌入水的一瞬间,先感受到的是河水的冰凉刺骨,但紧接着竟然有一种滚烫的灼烧感猛地窜了起来,这感觉来得又快又凶,好像握住了一团烈火,李千驰赶紧甩干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掌心。
本以为这河水只是在夜幕中血月的照耀下才显得暗红发黑,但他掬起河水的瞬间,分明看到流淌过手心的水也是漆黑的。
“别碰,奈河的水不能长久接触。”亓秀秀余光扫到,便对他说,“无人接引的孤魂野鬼,会在渡河途中被河水洗尽情志,直到七情六欲都变成白纸一张,正好再入轮回;若是一直徊游其中,就会被化去魂魄,魂飞魄散。”
李千驰举着沾过河水的手,陷入了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太久了,久到祁云纵都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睡了?”
“没有。”李千驰说,“就是突然有点,特别恨浪客行了。”
谁都没有想到,平静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在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竟突然翻身跳起,探身去夺亓秀秀手中的船桨。
这船一共就这么大点,随着李千驰的动作顿时左□□斜、摇晃不止,河水也跟着船只的晃动汹涌翻腾,拍在舷边,像劈头盖脸地下了一场小雨。
“干什么?”亓秀秀毫无防备,惊道,“别胡闹!”
“秀秀。”
船桨重重地砸在舱板上,李千驰看都没看,甚至一脚把它们踹远了些,只紧盯着亓秀秀问:“你呢?你的七情六欲,也被洗掉了吗?”
“卧槽。”祁云纵小声道,被仇非瞪了一眼,示意他闭嘴。
被李千驰踹到一边的双桨横在舱底,亓秀秀慢慢弯下腰将它们捡了起来,靠在舷边。
没了撑船的人,小船前行的速度慢了些,但仍在顺水而下。
“没有。”她神色如常,道,“幽隐乡有座NPC留下的界碑,只要碰一下就可以被传送回去了。等大家都回去之后,九溪他们就会发信号,由柳七刀动手,破坏掉翡翠瑶池这种转换恶面的机制……”
“你不对劲,我不信!”李千驰大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像交代后事一样说这些话,过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你能划船,我全都要知道!”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亓秀秀无奈,转向仇非,“非姐——”
“秀秀,他说得对,我也想知道。”仇非没接她的话茬,“落难侠客应该已经跟着付井仪他们回去了吧?没有了后顾之忧,我们又漂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现在正是解释的好时机。”
眼见大家态度一致,亓秀秀看起来有些焦躁,连语速都跟着变快了:
“我可以解释,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们,但起码等上岸再说,可以吗?”
“不可以!”李千驰想也没想就否决了,“你有问题,秀秀,我发现了,你就是在拖延时间,不想正面回答我!”
“是你在拖延时间!”亓秀秀气急,指了指宽阔的河面,“你不闹腾的话,我们可以走得更快一点,现在说不定都到了!我不想现在跟你说清楚,就是怕你闹起来耽误事好吗?”
“我擦,我是那种不分场合的人吗!”李千驰也急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倒是说清楚啊!”
“你特么的,你刚刚还在说不可以!”亓秀秀怒道,“那嘴和脑子是一点不商量么!”
“他们吵得好凶。”祁云纵悄悄对仇非道,“咱俩跳船游回去吧。怪尴尬的。”
仇非无视了他。
“不行,我必须知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有脸回去?”李千驰从祁云纵的话里汲取到了灵感,冲过去扒在船沿上,“你不说清楚,我就跳河了!”
“……”
亓秀秀没招了,颓然地坐了回去。轻盈的袖摆随着她捂住眼睛的动作垂落下来,花瓣似的堆在腕间。
“我没骗你。我的七情六欲现在还没有被洗掉,但一直拖下去的话,就说不准了。”
水好凉。
想象中的窒息感并没有传来,只是一瞬间的眩晕,再睁眼时,亓秀秀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翡翠瑶池了。
夜间山野湖滨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被诡异的画面所替代,深黑的天幕中高悬一轮巨大的血红圆月,脚下极远处隐约能看到四片连在一起的蝶状小岛,而她的身体是轻盈的,好像一朵云,被一阵感受不到的风托着,在半空中慢慢地向下坠去。
那小岛,是翡翠瑶池倒映出来的镜面?
除了这小得可怜的陆地,她视野所及的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亓秀秀试着改变方向,发现从某些角度看去,黑暗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红光,她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才明白,脚下都是茫茫无际的水,那红光只是月亮在水面上倒映出的反光。
这么广阔的一片空间,根本看不出哪里才是幽隐乡。秀秀从惊异中平复下来,立刻想起了小谷说的话。
“死。”
赴九幽,赴九幽。幽隐乡是所有魂魄奔赴轮回的必经之路。
下坠还在缓慢地继续,亓秀秀从背后抽出风雪关河,单剑剑柄握在手心,是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也不是非得要死吧?赴九幽的剧情里,侠士也没死,只是重伤导致的生魂离体。轮回是死亡的规则,达到重伤濒死的状态,应该就能找到去幽隐乡的路了。
喉咙?心口?皮肤刚接触到冰冷剑刃上逸散出的凉意,就激起一层小小的战栗。下坠还在继续,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下方蝶状岛链的轮廓了,她狠下心一咬牙,剑身倾斜,在手腕处划开一道伤口。
剑锋何其锐利,几乎没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在还没感觉到疼痛的时候,鲜血便涌了出来。这些血并没有滴落,而是奇诡地消散在空气中,随着鲜血大量离开身体,亓秀秀能感觉到,自己下坠的速度正在减缓,好像有一股吸力在缓慢地牵引着她,要将她扯向黑暗中另外的地方。
这么做是对的吗?
冷气像一条冰凉的毒蛇,吐着信子,顺着手臂慢慢地攀爬上来,眼前的黑夜似乎更黑了。身体机能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亓秀秀用力睁大眼睛,但还是感到不容抵抗的困意正在侵蚀着她的脑海,和它并随而来的,是涌上心头的、浅浅的恐慌。
意识越发模糊,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翡翠瑶池,月色微茫,树影婆娑,湖畔的篝火在夜风中摇曳着,前方是深黑幽暗的湖水,背后是队友们紧张的注视。
好像因为和大家在一起,当她走进黑暗时,尽管有犹豫,也并没有那么害怕;可是这里很黑,很空旷,身在其中更能感觉到整个空间的茫茫无际,好像一只蚂蚁正在翻越直入云霄的高山,而无边无际的奈河更像是一片海,没有昼夜、没有时间、没有方向,像死亡一样吞噬着所有魂灵的期冀。
只有她一个人。
怎么还看不到幽隐乡?血红的月光明晃晃地落下来,照亮了河面、河面,再怎么放远目光,还是河面。力量正在从身体里流逝,剑变得沉重起来,拉扯着她的牵引力却更强了,但下坠的路途已经快到了尽头,奈河近在咫尺,暗色的水面翻滚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淹没她。
哗啦一声,水花溅起的轻响,很快被吞没在无边寂静之中。
亓秀秀挣扎着将脸露出水面,大口喘息着。
不知道这河水有什么玄机,明明是寒凉刺骨的,却让人感觉像落入了沸水,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内部炸开,好像要将她全身的骨骼都烧化一样。外寒内灼,煎熬无比,她在河水中浮浮沉沉,却连蜷缩起身体都做不到,只能咬紧牙关,从背后将另一柄剑也抽了出来。
碧波绕水榭,踏浪见花盈!
河水冻得她身体僵硬,血管在刺激下收缩,鲜血的流失也变慢了,逸散在水中的血在暗红泛黑的河面上连成了一条弯弯绕绕的浅色细线,散发着微弱的光,向前方延伸。
沿着这条线,亓秀秀踩在起伏的波涛上,一路飞跃,足履蹈水过处绽开朵朵瞬开瞬谢的芙蕖,光彩明艳,似乎一瞬间映亮了黑沉的夜空。
向前、向前,只能向前,用最快的速度。顺着脸颊发梢落下来飞扬在空中的,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汗水、泪水,烧灼的疼痛也一刻没有止息过。风雪关河在她手中握着,剑身上抖落了星星点点的光,在黑暗中那么轻、那么微弱,就像夏末秋初的萤火,随便一场狂风骤雨就能零落在泥中。
穿透深沉的黑暗,照亮来路和归途的,就是这样的微光。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线的终点究竟是不是幽隐乡,但那条漫长的“路”,已经被她牢牢地刻进了脑海,直到找到船夫也没敢忘记分毫。她飞奔了好久好久,直到脚下换了陆地的那一刻,身体还在凭借本能向前冲去,没跑两步,双腿便紧跟着一软,直直地扑在了浅滩上。
和私宅皮肤别无二致的景色映入眼帘,这次流下来的,真的是眼泪了。亓秀秀筋疲力尽,十指因为长时间紧握剑柄,一时几乎难以张开,她慢慢地翻过身坐起来,在快要炸开的心跳中笑出了声。
她到了。
计划外的信息量太大,实在没招了只能把原定的八十三章拆开两章,总之后面的剧情在李千驰的努力之下已经和最开始的构想南辕北辙了,我边写边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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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七天·翡翠瑶池(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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