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缘不可求

(一)名字

唐清灵幼时开蒙总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每每看着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都颇为羡慕那些名字字形简单的人,到得最后发了脾气,忍不住对父亲抱怨想要换名字。

一向疼爱女儿的父亲并没有出言责怪,只是带着还不到五岁的小姑娘登上了唐门最高处,示意其抬头看。

那是一片蔚蓝的天。

可父亲说,那是清灵。

幼童不解,只听父亲道:“天可以包罗万物,任何事物都无法将其束缚。”

——希望女儿像天空一样无拘无束,这是身为一个父亲最初的心情。

“可我想成为云。”

幼童仰着头,看着天上软绵绵的云朵,说着:“天一动不动,好没意思,成为云,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父亲摇头,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幼童不依不饶,非要父亲给个评判,于是总拿爱女没办法的年轻父亲,终是道出了内心想法。

——他并不想女儿成为云。

“云固然无拘无束,却是随外物而动,轻则消散无踪,重则永无归处,即便散后重聚,亦是一生漂泊。”

懵懂的小人儿不懂父亲面上出现的怅然是为了什么,直到她五岁生辰前夕,父亲一反常态离开了家,数月方归,回来时身边却跟着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唐清灵方知,自己原来有个弟弟。

(二)家人

唐清灵自幼在唐门长大,对她而言,唐门便是唯一的家。

家里的人很多,但唐清灵总觉得不够。

某日,一位族姐提到其母家乡的山茶花,年幼的小丫头下意识去想,自己母亲的家乡在哪,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才陡然想起,虽然父亲曾与她提到母亲,但其实她并不曾真正见过对方。

许是习惯了,多年来唐清灵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无法与母亲相见这个事实。

因有父亲的陪伴,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不需要母亲的,平日里也确实很少想起对方,既从未见过,自然无从谈什么思念。

但是现在,唐清灵突然很想与对方见上一面,可是直到她又一年的生辰过去,对方也始终没有露面。

于是,她开始有些讨厌弟弟无绝,因为每每看见对方,她都会想到这个弟弟过去是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

被弟弟眷恋着的至亲,在她这里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变得糟糕。

于是,生辰这天因没能见到母亲而负气出走的女童,不知不觉间跑去了族地后山的竹林,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名叫唐影的少年,这是另一段心事的开始。

这一年,唐清灵七岁。

(三)情丝

十二岁是个微妙的年纪,在长辈眼中虽不算成人,却也不再是孩童。

尤其对于这时候的女子而言,除去那些通家之好指腹为婚的情况,十五及笈一般意味着家中很快会为其议定婚事,早一些的,在女孩十二三岁便会开始留意,即便不急着出阁,也会为其早做打算。

受此氛围影响,十二岁的姑娘对这方面的事开始变得敏感,似乎也是自然而然。

唐清灵刚过十二岁的生辰便私下偷偷的跟父亲说,伯父真是不近人情。

说这话的时候,鼓着腮的小少女特意朝主楼的方向看了看,于是她口中的伯父是谁,也就不言而喻。

疼爱女儿的父亲感到有些意外,他与这位堂兄关系不坏,前不久小丫头生辰,对方虽然事务繁忙,却也没忘派人给侄女送来礼物,怎么一转眼,又在小丫头这里成了坏人?

“前几日柳家来提亲,伯父没答应,书雁姐可难过了。”

小少女虽然向来得父祖娇纵,却难得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关系到堂姐的清誉,来之前命侍从里里外外的清场,这才跟父亲道出实情。

唐傲风知道的不多,这是女儿家的私事,他为人叔父不好打听太多,只知道侄女书雁与霸刀山庄的三公子这些年互有书信往来,因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便一直没有断了这君子之交。

他甚至听祖母唐老太太闲时提过,若是两个孩子有缘,日后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不想门主拒绝了。

同样为人父亲,唐傲风以己度人,没觉得堂兄慎重考虑儿女婚事有什么不对,不想遭到了正值心思萌动年纪的女儿反对。

“伯父问都不问,拒绝得这样干脆,太不讲道理了!”

深知女儿性情的老父亲不欲与其争论,只顺着女儿的心意说,谁知将小丫头哄得太高兴了,对方信心满满的表示,她绝不会让老父亲为难,她看上的人特别好,而且家在本地,绝不会发生远嫁令家人担心的问题。

在溺爱女儿这一点上,整个唐门无人能与唐傲风比肩,甚至连一向宠爱女儿唐子衣对其有求必应的唐傲骨也比不上。

所以,在唐清灵当着老父亲的面说出这番大胆的话后,不仅没有被指责不知廉耻,反而开开心心的吃点心去了——当然,又一次□□心的老父亲叮嘱不许把这些话说给旁人知道。

但很快,唐清灵就高兴不起来了。

门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对唐门明面上的影响也不大,却让多年不曾与人大动肝火的唐老太太动了怒,更别说承受她怒火的人是其膝下诸子之一,那个足智多谋、几乎从不犯错的斩逆堂堂首唐怀智。

心有所感的唐清灵顾不上其他,跑去老地方寻人,但不论是心上人,还是对方那位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弟弟,全都不见了踪影。

很多年后,唐清灵方知兄弟二人的离开与长老唐怀智犯下的“错误”有关,但当年的一切痕迹都被唐老太太下令封存,到得最后,唐清灵只隐隐意识到,那兄弟二人约莫不会再回来了。

她想,若是人的缘分有深浅,那么自己与唐影的缘分,可能比萍水相逢更薄。

如烟无痕,如影无踪。

(四)旧事

唐清灵十四岁这一年,终于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关于母亲的过往,也包括他们二人的相遇。

当听到父亲选择留下照顾重伤的母亲时,她问父亲,是不是在洛阳郊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动了心。

这样随意甚至有些肆无忌惮的对话,本不该发生在父母与子女之间。

按时人的观念,一家之主该是威严的,如唐清灵这样的态度已是有些过于散漫。

但唐傲风并不怎么在意。

他虽生在大族,但为人并不拘谨,甚至因幼时与父亲唐怀义感情极好,以致自己成为父亲后,对一双儿女同样抱有极大的宽容与耐心,会尽养育之责,却从不过分拘束。

——虽然这在旁人眼中已是极度的溺爱,但唐傲风自己不觉得有问题,一双儿女面对其他长辈又礼数周到,外人提起,也只是道一声慈父便罢。

是以唐清灵丝毫不担心会惹父亲不悦,更没想过对方会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

唐傲风确实没有拒绝,只不过他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是不是在洛阳郊外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便动了心?

不是。

因为——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面对女儿的惊讶,年已不惑的唐傲风透露了一段除他自己之外再无人知晓的往事。

昔年第一次见到那个红衣少女,其实是在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中,对方当时的年纪还没有如今的唐清灵大,穿着一身耀目的红衣,走在城中像是一抹炽烈灼人的火焰。

彼时的唐傲风正易容成商客旅人路过城中,虽注意到了街上这个过于明艳的少女,但心思向来不在陌生人身上的唐门青年只是淡淡一瞥,很快擦肩而过。

第二次,第三次,皆是如此。

直到多年后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再一次路过对方身边……

“我本不该回头的。”唐傲风这样说着,面上却无一丝悔意。

前三次擦肩而过,素不相识,第四次洛阳再遇——

“我救了她的人,她要了我的命。”

“最初,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当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她之后,我开始相信缘分了。”

唐清灵印象里的父亲一向开明,却也从来没有这般直白的袒露过心事。

虽然说着令人惊骇的话,但他的感情确是极温柔的。

唐清灵有些羡慕,又有些向往。

尤其在知道身为红衣教圣女的母亲所面临的处境后,她的心里渐渐释然了,不再埋怨母亲从不露面,而是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帮助母亲从红衣教中脱身。

这时候的她对生母了解的不多,只理所当然的认为有红衣教的阻拦,父母才无法相守。

直到这一年丐帮唐门联手伏击明教大败而归,父亲在枫华谷重伤失去踪迹,又过了十数年,唐清灵才再次与漂泊在外的父亲重逢。

而彼时,母亲已不在人世。

抚雾圣女自愿回去红衣教受罚,却又秘密留下遗言。

‘不要怨恨阿萨辛,也不要找他报仇。’

丧妻之痛,杀母之仇,却让留下的人不要报仇?

于是唐清灵对母亲又生出些怨念,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父亲鸣不平。

——她亲见父亲对母亲的情意,多年来从无更改,但母亲呢,难道正如弟弟无绝提到的那样,在母亲心里最重要的人,是那个红衣教教主?

“她这样在乎阿萨辛,您不介意吗?”

在找回小妹阿淼后的某一日,唐清灵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话一脱口,她自己便愣住了,同样愣住的还有听到这句话的父亲。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已经满是霜色的鬓发上,心里突然产生了悔意,暗恼自己不该一时冲动。

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为人子女却向长辈问出这样的问题,岂不是存心给对方难堪!

那一刻唐清灵心中着实忐忑,却不想父亲并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她提到的事不似毫不在意,却也不像心有芥蒂的样子。

“很难不在意,或许还嫉妒过。”

他这样说着,话语直白而认真。

几十年的岁月也许足以消磨掉很多东西,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一份初心,值得人去铭记。

对于唐傲风而言,既然当年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么就不该对早已了然的事物心生怨恨。

“阿萨辛在她心里的地位,旁人也许很难取代,可是我无法为此苛责她什么。”

“她背弃了自己最重要的人,选择了我,这本身已是极大的牺牲。既然如此,我就不该令她失望。”

(五)江湖

唐清灵十八岁这一年,第一次离家远行,说是游历江湖,不如说是出门散心。

九月初九,她跟着族中一位北上探亲的伯父来到了长安,本以为帝都的繁华可以冲淡愁绪,却忘了越是人多的地方,是非越多。

——尤其在长安还有一座敕造的大光明寺。

三年前明教一举击败唐门丐帮,气焰愈发高涨,如今走在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穿着白袍纹着火焰的明教弟子。这些人四处走动,上到达官贵人,下到普通百姓,好像没有什么人是他们不能拉拢的。

唐清灵讨厌明教。

枫华谷一战中,唐门死伤无数,包括她的父亲在内,门中许多人都折损在那场战役中。

于公于私,她都有充分的理由与立场不喜欢明教这个急速扩张后显得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

可是她同样不喜欢丐帮。

丐帮本是盟友,败后却推卸责任,反过来污蔑唐门泄密,即便后来有人目睹丐帮沈眠风叛逃,有些人也选择视而不见,一口咬定是唐门暗中捣鬼。

唐清灵心中愤慨,对丐帮更没什么好感,看见路边有受明教弟子欺负的小乞丐,迁怒之下本不想理会,但走了两步,终是折了回来。

——那小乞儿看着不过五六岁大,瘦瘦巴巴的模样,再打下去就没命了,就算是冲着讨人厌的明教,这闲事也得管一管。

但唐清灵没想到这次冲突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江湖经验没有多少,救下了小孩儿,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就在半路遭到了明教弟子的报复,被对方叫了人堵在小巷子里。

于是前一刻的救人者,后脚变成了被救者。

救她的人是一个不怎么像丐帮弟子的丐帮弟子,却一样让人看不顺眼。

唐清灵生硬的道了谢,被对方看出了心里的不情愿,那人问了几句,知道她是唐门的人,面上倒没显露出什么,很快告辞离开了。

但唐清灵还是有些不舒服,她在家中恣意惯了,没学会察言观色,却也能隐隐感觉到对方有所顾忌的态度,想到当年丐帮上门讨说法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不由更加生气。

盟友反目,终究是比一开始的敌人更让人介怀。

唐清灵十八岁这一年,是大唐开元二十七年,势力日益膨胀的明教因“破立令”一事,近年来的活动愈加频繁。

刚到长安不过三天,她被卷入了明教的内斗之中,同样被卷入的,还有两天前那个救过她的人。

她帮对方拦下了来自暗处的偷袭,对方只身迎敌,带着她突破重围。

山中夜行乃是大忌,两人找了避风处静静等待天亮。

第一次离家的少女初出茅庐,一身破绽,好在对方不是奸邪之辈,坦荡的行止也算对得起那副好相貌。

他叫尹放。

虽然丐帮中人九流三教皆有,但这人仍是足够特别。

尤其在很多年以后,当彼时的唐清灵困扰于自己的心意与世俗产生的冲突时,在所有劝她放弃的声音里,对方是唯一一个告诉她不要在意世俗眼光的人。

天亮后,两人下山。

吹了一夜冷风的唐清灵在山脚下遇到了一辆奇怪的马车。

马匹跑得飞快,扬鞭的车夫却僵硬的像是一具尸体。车厢密不透风,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有些不安。

偏偏这时候身边的人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她回答,刚才过去的马车有些古怪。

不想对方皱眉,问哪里有马车。

于是,她转而打量眼前这位江湖年轻一辈里数得上的高手,觉得对方只要不是又聋又瞎,不可能注意不到刚才的动静。

但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

唐清灵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头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道路消失的尽头只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本是山清水秀之地,此时却像是长了一张血盆大口。

对此,唐清灵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骊山是风水宝地,这是什么鬼话。

(六)悬案

唐清灵舅公家有个表姐,嫁到了徽州吴家,出嫁不到两年在夫家已有了仁孝的美名,可是人却日渐憔悴。

唐清灵幼时与这位表姐处得不错,在一次路过徽州时,干脆打着舅公家的幌子前去看望表姐。

结果到了吴家才发现,对方已经卧病在床,仔细一问,还是累倒的。

原来,吴家太夫人上了年纪,偶有病痛需要人侍疾,家里虽不缺仆从,但到底要有亲人在旁照料。

这位太夫人膝下有两子,长子早年因病去世,其妻未曾改嫁,留在府中一心一意照顾独子,独子成人后娶了一房妻子,便是唐清灵的这位表姐。

吴太夫人年轻时治家严谨,几十年来在家中颇有威望,但随着年纪渐大,原本精明能干的人竟慢慢被小人哄住了。

太夫人幼子健在,早年亦娶妻生子,膝下现有四子两女,对比长房的孤儿寡母,显是人丁兴旺。但不论如何兴旺,以后大部分家业仍要交到长房长孙的手中,时日一久,心中难免不甘。

这位二老爷娶的是舅家表妹,即吴太夫人的侄女,夫妇两个多年来对太夫人极是尽心,对比诺诺寡言只将心思放在独子身上的大儿媳,太夫人显是更喜欢小儿子一家。

但吴太夫人毕竟还没糊涂,不肯苛刻颇有出息的长孙,二房无法,只得变了法子,开始哄着寡嫂去太夫人面前尽孝,背地里却总是使绊子令其出丑,时日一长,慢慢惹得太夫人不喜。

唐清灵表姐嫁进来时,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被婆母叮嘱要好好孝顺太夫人,不料又被二房借题发挥。

在二房痛快的交出一部分管家权后,他们一边夸赞新妇孝顺能干,一边却在吴太夫人面前隐晦点出新妇气焰嚣张打压府中旧人。

吴太夫人虽心有不快,但到底看在长孙的面子上,觉得由长房接管府中事务并无不可,直到偶感风寒床前却不见长房一家,在二房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这才彻底动了怒。

这件事上,长房吃了闷亏,却不好辩解,有吴太夫人先入为主,不管如何解释都像是借口,对方肯定不会相信是二房在捣鬼。

彼时,新妇已经察觉出二房的针对,可惜她进门太晚,太夫人早已被对方哄住,虽没有如何为难她,但在感情上却是亲二房而远长房。

夫君倒是有意体贴,却无法整日滞留后宅,祖母面上并未苛刻他们,唤其尽孝若是不去,一句“不孝”压下来,毁掉的又何止是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是会逐渐加深的,偏见一旦根深蒂固,就很容易侵蚀人的理智,久而久之,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明面上,表姐在吴家的日子不可谓不好,但实际上,却是软刀子割人,被捧得越高,需要做的就越多。既要忙于管家,又要提防二房放冷箭,既要去太夫人身边侍疾,还得注意不能冷落了丈夫,劳心又劳力,焉能不憔悴。

——但就算这样辛苦,也没能得到吴太夫人的体谅。

在前来拜见吴家老夫人时,唐清灵这样想道。

因表姐处于病中,她是自己来的。

吴太夫人掌家数十载,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寻常小娘子见了对方,可能会有些拘谨甚至是忐忑,但唐清灵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的亲祖母在父亲唐傲风少时便去世了,她没有见过对方,但家里直系的女性长辈毕竟还有一位曾祖母,论起威严,那可是个拿拐杖往地上一戳,连唐门门主和诸位长老也不敢违逆的存在。

唐清灵轻声问了好,礼数周到,不卑不亢,但落在对她抱有偏见的太夫人眼里,态度未免不够热切。

一番交谈下来,唐清灵渐渐有些不耐。这老太太摆着慈眉善目的脸,说得话听上去似乎没问题,但不知为何总让她心里发堵。

唐清灵在那一刻突然庆幸自己这些年来耐心有所提高,考虑到自己的立场,表姐的处境,还有对方长辈的身份,只得忍上一忍。

不想,她无意惹事,对方却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于是,在对方又一次借题发挥委婉点出女子应贞顺温恭来暗讽孙媳掐尖好强时,唐清灵终于忍不住了。

她算看明白了,这深宅大院里的人杀人不见血,竟不比江湖上轻松多少,想吴家也算知礼人家,但遇上这软刀子扎人的事,便是自家人也不好插手,就算被累倒了,别人也只能赞一句纯孝。

“婚姻事乃是结两家之好,若非不在眼前,谁人不心疼女儿,凡事多留些余地,也省得日后难堪。”

吴太夫人面上笑意不减,不顾底下妇人们难看的脸色,竟出言赞同,却又转而关心客人:家中无高堂教养,凭太夫人一人看顾是否辛苦?

唐清灵心中震怒,却没有当场发作,回过头去与表姐道别,本欲将此间事告知舅公家,不料为表姐所阻。

初为人母的年轻妇人抚摸着孩子的脸,面上病容未褪,目光却重新坚定了起来。

唐清灵归家不久,偶然听闻吴家太夫人身体抱恙,但这次不到半年,人已撒手西去。相应的,嫁到吴家的表姐作为宗妇虽要操持老夫人的葬礼,但百日过后,生活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没了太夫人这座大山,二房倚仗少了,纵是贼心不死,在长房长孙已成人、分家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也翻不起多少风浪。

人死恩怨消,唐清灵顿觉人事无常,心中有些猜测,却不好付诸于口,转而又想那吴太夫人虽有些偏心,但毕竟没算糊涂到底,家中人心生祸,她亦是可怜。

不想被弟弟无绝看出心事,出言提醒她不要烂好心。

“今日死的若是三娘,你便又会觉得那老太太可恨了。”

“有些事,非寻常手段可以解决。”

她想,是这个道理,可是——

对方冷笑了一声,说:“留着她,再让她骂你是没娘的野孩子?”

唐清灵惊住了,问他怎么知道这个,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后来,她被浩气盟怀疑过与吴太夫人之死有关,但不管是官府还是浩气盟,全都没有证据。

死者没有中毒,也不是遭遇暗杀,临终前神智恍惚,惊恐的仿佛在做一个可怕的梦,与其说病死,不如说是被吓死。

而作为被怀疑的对象,唐清灵不清楚弟弟做了什么,也不清楚那位表姐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她自己凶名在外,身上不缺这一桩债,却忍不住想,若是换了她在表姐的位置,遇到这种事该如何抉择。

难道应对得了江湖风雨,却应对不了后宅人心?

唐清灵二十二岁这一年,第一次对婚嫁事有了疑问,却又不清楚自己疑惑的到底是什么。

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世情皆如此,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可是既然一切如常,心里又为什么会蒙上一层无法挥去的阴影?

(七)执拗

唐清灵二十六岁这一年,唐老太太再次提起了她的婚事。

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儿孙绕膝。眼见唐小婉与叶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碍于唐傲天的劝说,她没有立刻出手,只暗中派人保护唐小婉的安全,顺便看看叶凡的为人,若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少不得要做个决断。

唐清灵正是这个时候回了唐门。

被曾祖母叫去的时候,她还在想对方是不是要问小婉和叶凡的事,不料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提到了她的婚事。

时下女子多在及笈之后便会议婚,像唐清灵在二十六岁还没有成婚的例子,江湖上不是没有,但她怎么看也不像是心中有愿或一心求道之人。

过去不是没有人前来提亲,但她甚至不是太过挑剔,而是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于是,唐老太太问她,可是心中有所牵挂。

对此,唐清灵痛快承认,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只道那人对她无意,是她自己放不下。

唐老太太便叹息相劝,道是强求不得。

她点点头,心中亦是明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不是无法得偿所愿的不甘,而是明明心中忘不了,也不想忘,却要强行去忘记的不甘。

父亲去后,知道她心事的人只剩下弟弟无绝和堂兄无乐,祖父知道一些,却并不清楚那人是谁。

这几个人,都是她的亲人,他们不会对她不好,却都不约而同的认为她应该放下。

可是嫁人,应该要嫁自己喜欢的人。

她无法想象有一天,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冠上别人的姓,成为他家妇,从此或困于后宅之中……

如果是这样的生活,她情愿终身不嫁。

(八)取舍

唐清灵是个对亲人很温柔的人。

不管是性格孤僻的弟弟,还是与她从小掐到大的堂兄,面上再吵,她还是把他们放在了心上。

她于某一年的某一天,知道了当年那人的下落,从此愈发收敛自己的脾气,与浩气盟的接触渐渐变多。

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在知情人眼中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但彼时身边人已经放弃说服,只得由她去了。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唐清灵二十九岁那年,自从找回了小妹阿淼,她往浩气盟跑的次数渐渐变少了,甚至不再主动打听那人的消息。

家里人见她这样,只以为是心思淡了,但唯有弟弟无绝保持了沉默,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唐清灵确是有意如此。

当年,在唐影和她的心意之间,她选择了唐影,所以一改常态,从不肯明白的吐露自己的心意,只怕给对方带来麻烦。

如今,在唐影和妹妹之间,她选择了妹妹。

她想着,这样最好。

若是将来有变故发生,她可以保护妹妹,而不用左右为难。

弟弟无绝曾问她,小妹待人并不亲热,亦不会讨人欢心,流落在外十几年,明明与陌生人无异,为何会得她这般看重。

她却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她从小任性妄为,亦学不会讨人喜欢,但无论是直系的父祖,还是其他的亲人,他们待她从来宽容。

家人,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小妹流落在外多年,命途坎坷,若她作为亲人都不能体谅一二,又要对方如何亲近?

不熟悉,自然不会亲近,可是不往前迈一步,陌路永远是陌路。

江湖险恶她不怕,但对于亲人,她从来都无法狠下心肠。

若对方不敢往前迈步,她主动伸手又有何妨。

(九)心意

三十三岁这一年,唐清灵的容颜尚不显老态,但整个人到底染上了岁月磨砺的痕迹,连原本的“执迷”,在身边人眼里也变成了“痴情”。

但她自觉并非如此。

自唐影后,她并非一直不言私情,行走江湖的那些年里,不乏得她好感钦佩者。

但许是少年时一腔爱慕过于单纯热烈,长大后遇见的人里不管是与唐影相似者,还是更胜唐影者,她都再找不回当初的心情,更生不出半分心思。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她已经忘了自己喜欢唐影的原因,只记得当年的某一天,她根本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便对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好感,从那以后看他再与看旁人不同。

自从对方消失后,她其实并非时时想着他。最开始,她确实失落过一段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她想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不过几年光景,她已经在人生路上绕过了对方继续向前。

唐清灵从不觉得自己痴情,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那时候喜欢上唐影只是一个巧合,也许即便没有唐影,她也会喜欢上别人,而她之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对他念念不忘,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她想,就像小时候祖父房里那张祖母生前留下的琴一样,她虽然不喜欢弹琴,但祖父将那张琴视之如宝不肯让她玩耍,她碰不到,一样会对不喜欢的东西产生执念。

痴情人,该是祖父和父亲这样从始至终心系一人而无悔,前者用尽余生来怀念曾与发妻相守的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十余年光阴,后者则为了一个此生注定陌路的过客倾注了全部的感情。

他们的心思很少人懂,却无人会笑他们痴,无人敢笑他们傻,因为这样一种连漫长岁月都磨不灭的感情,本来就殊为难得。

他们都不是会为了私情而不管不顾放弃所有的人,却都将一个人放在心里记了一辈子,不管是心上还是身旁,从来不许旁人取代。

就连闷葫芦,不也一直对琴秀一心一意吗,从十余岁的少年到如今已近不惑,这个一向对女子敬而远之的弟弟,当真二十年如一日不曾变心。

而她呢?

少时思念带来的煎熬早已随着岁月消耗殆尽,人生阅历的增长让那时候的心情变得模糊,酸涩的记忆被下意识剔除,只留下美好的部分供人回想。

她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唐影,只是喜欢过对方后,至今再未遇到合心意的人罢了。

所以,唐清灵从不觉得自己痴情,她或许只是喜好太过单一,才会跟以前的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浩气盟的那道影子,还是唐影吗?

她想,怎么可能不是。

(十)错觉

与向来勤奋的弟弟不同,唐清灵小时候其实不怎么喜欢习武。

她不热衷这个,家里人也不逼迫,导致她平日里马马虎虎,却只会在两个人面前认真修炼,一个是唐影,另一个是唐烟。

前者是心上人,不能给对方留下坏印象。而后者,出于一种微妙的抗争心理,她很不想在对方面前示弱。

但天不遂人愿,以前她武功不行,嘴皮子也不如对方利落,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赢,年少意气又耻于向长辈告状,于是每每与对方较劲总是落下风。

长大后,唐清灵武功变强了,人也长大了,却早已没了少时与对方较劲的心思。

对方当年离开唐门后再没回来,恶人谷的不灭烟真实身份仍有疑点,她见不到人,自然不会再想这事。

——但这并不代表她屡屡被对方撞见狼狈之相会毫不介意。

骊山再遇,是她与对方时隔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若非对方无意隐瞒身份,不擅易容术的她可能根本认不出对面是人是鬼。

她想,这人易容术高超,惯会隐藏自己,又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就算有朝一日他以真容相见,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骊山之中,唐清灵被对方从红衣教的手里救了一次,不出半年,又被对方从天一教的围攻下救出。

彼时的她伤势沉重,那人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一边不紧不慢的施救,一边问了她一个与当时的处境毫不相关的问题。

“二十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吗?”

他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人无法回答。

“你若手段够硬,打断他的双腿,挑断他的双手,弄瞎他的双眼,关起来让他一辈子再也离不开你。那时候,你不是什么都得到了?”

听到这话,她激动之下吐出一口鲜血,看向他的目光带着谴责,他笑了笑,语调不变。

“玩笑之言,别在意,反正你也不会那么做。”

唐清灵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了,偏偏来人为了不让自己做白功只抢回一具尸体,又故意引着她说话。

“他从来没有回应过你,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直觉……”

“嗯?”

她艰难的喘了口气,喃喃道:“……他动摇过,是我自己放弃了。”

他笑道:“你从小到大,直觉什么时候准过——”

她默然不语,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可惜这唯一一次灵验的,却困了你这么多年。”

这一年,唐清灵三十六岁。

完结倒计时,最后是两条不同的平行世界线【假如长在唐门】【假如长在红衣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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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缘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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